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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前青石泛着凉意,冰冷冷的,像父亲离世那个清晨苍白的手。
沈致亭蹲下身,埋头一件件将果蔬贡品摆好。
“打铃了,快进校吧,我走了。”
“……”
“怎么了?不进去吗?还是忘记带什么东西了?”
“你怎么不让我好好学习?”
“哈哈哈哈哈,为什么这么问?”
“他们爸爸都这样说,好好学习,就送带磁吸轨道的遥控小火车。”
“这次知道我是爸爸了?”那语气宠溺温柔:“不叫叔叔了?”
“……”
“生气了?哈哈哈看看你,小家伙,怎么生气了还这么乖呢?咦,让我看看,真生气啦?”
“致亭,过来,来,听我说,你是好孩子,爸爸不需要嘱咐你好好学习,因为妈妈说你一直很懂事,我们致亭在家里是男子汉,总是照顾妈妈,在学校也总考第一名,所以致亭在爸爸妈妈心里一直都是全世界最棒的小孩。”
“我是最棒的,你为什么还要走?”
“因为爸爸要工作啊,工作了才能给最棒的小孩买带磁吸轨道的遥控小火车啊。”
“那我不要小火车了。”
“那我送你个别的?抱歉,这次恐怕又要错过你的生日了,你想要什么礼物?你想要什么我都送给你好不好?”
“……”
“致亭?”
“你走吧,我不要你回来了。”
……
……
陈北劲的八岁,坐着出租车满京城乱跑,就为吸引他母亲的注意,哪怕是她一丝一毫的怒火;他的八岁,规规矩矩地背着书包站在校门口前,一脸认真的和他爸断绝着父子关系。
这场对话其实早已被他遗忘在记忆的深渊,因为太过幼稚,无足轻重,直到父亲离世,他才绞尽脑汁地搜刮着他和父亲之间少得可怜的回忆。
才想起那是第一次,父亲牵着他手,大手轻轻包着小手,皮鞋小慢步跟着小球鞋,走路送他上学。
家离学校不到五分钟距离,升小学后,母亲就只在开学典礼时送过他一次,父亲也送过他一次。那是唯一一次,他说了那种话,此后父亲即便在家也没再送他。
父亲从没对他有过半点生气,他将那视为理所应当。
父亲不会说他伤心了,只会想发设法补偿他,连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对他怀着歉意。
父亲的眼皮缓缓合上了,再不会睁开。父亲真的再不会回来了。
这场景时常在脑海里回想,起初是痛不欲生,之后是隐隐难过,偶尔发作起来,潸然泪下,彻夜辗转难眠,再后来,记忆再次结上了厚厚的痂,他也就习惯了。那影像至此化作一根尖锐的针刺,蛰在心口,深入其中,每次想起,只是轻轻的疼一下,却不会再流泪了。
“沈叔叔和你,你们两个,很像。”
敬上香,陈北劲抬起头,看那副面容带着温和笑意的黑白遗像,忍不住对身旁人轻轻说了一句。
“是吗?”沈致亭顺着他目光,望向那慈蔼的目光,笑笑:“才不是,我没他那么好。”抬手指了下身旁,对那慈蔼目光说,“爸,他叫陈北劲,他就是我要找的人。”
“沈叔叔,”陈北劲鞠了个躬,郑重道:“我们会好好在一起的。”
“放心吧,他知道的。”沈母在一旁擦擦泪,笑道:“他为你们高兴呢。”
陈北劲望着她的泪花,望着望着,自己的眼睛也突然酸痛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在伤心什么。
他参加过很多场盛大隆重的葬礼,见过无数人真假掺半的嚎啕大哭,却不曾亲身经历过生离死别,更不知道至亲分离是怎样一种体验,他的母亲、父亲都是神话一般的存在,高高在上,犹如神邸,令人不敢侵犯。
神话是不会老,也不会死的。
可如果有一天……
风真冷啊,春天就该暖融融的才是,怎么小叶片刮过脸庞,和刀片一样,割得人直生疼?
莫名其妙的。
眼眶中热流涌动,陈北劲沉默着转过身,抹了把眼,掏手机飞快地发了一条短信和一封电子邮件。
“妈,我真的很爱沈致亭,也很爱你。”
“爸,想你了,我爱你。”
下一秒,两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回复。
备注许总:
吃什么耗子药了?
备注 Dad:
我也非常爱你,好儿子,如果遇到了什么困难,告诉爸爸。
耗子药比一些眼药水功能强上千百倍,陈北劲瞬间止泪。
陈某人仰脸望天,心想自己长这么大,没怎么哭过,他家许总真是功不可没。
给他爸发了一串心,回复了句没事,给许总回复一句:
没吃耗子药,喝的洗厕灵,柠檬味的。
许总:好喝么?
陈北劲:还可以。
许总:还活着?
陈北劲:你真的不给点儿反应?
许总:把你亲妈排在第二次位,还指望我给你反应?见色忘母的东西,我是该派人把他解决了,还是把你解决了?
陈北劲笑了。
该怎么说?许景辉难道不知道排比句的情感是逐层递进的么?但这么说其实也不对,在他心里,所有人都很重要,没有排名,只是他说爱,要先说最顺嘴的那位,再去说不顺嘴的那位。
—妈,我爱你。
打字框里,光标来回闪烁,删了写,写了删,陈北劲逐渐暴躁了,头挠来挠去,发型都要抓没了,思来想去,还是删了,什么也没发。
Shit!见鬼!他跟他妈这根不解人情的铁榔头搞什么八十四孝?
一切优柔寡断的煽情行为都是对这位女企业家的严重冒犯。
嗯对,冒犯,搞不好还会挨骂。
陈北劲心安理得地准备退出聊天框,没料下一秒,许景辉发消息过来,是很长的一段话,只是这次不是在教训他:
陈北劲,我刚才终止了才开到一半的集团会议,这是我辈子第一次做这种不负责任的事,但我不觉得丝毫惭愧。四点二十三分,我从会议厅里走出来,众目睽睽之下,我像个小偷一样,走进你小时候经常滑滑板的楼梯间。
在这里,我发现我们公司的楼梯真的很陡——当然对现在的你来说,一步能轻易跳上六七节台阶,可想到从前你是一米出头,小小的一只。我因此判断你在这里玩时肯定摔过不止一次,也想通了为什么你没有朋友在一起玩、天天在公司待着,衣服还总是那么脏。
不知道你有没有流过血,对你这种倔强的孩子来说,就算流血了,也不会让我发现。我也确定,你流血的时候,一定在恨我。
陈北劲,今年我五十二周岁,我没谈过恋爱,也从不做滥交低俗的事,我结过一次婚,没有过任何情人,学生时代我曾被男生追求,事业有成时也不乏诱惑,无一例外我都拒绝了,我没有那种心思,更没经历过你那所谓的校园恋。
看你现在这么开心,或许它是浪漫吧。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等一个人的重要消息,原来心跳会砰砰跳个不停,盛铭集团上市的那一天,我也不过才感到心情舒畅而已。
刚才,我这边一直显示你那边是“对方正在输入”这几个字,结合今天你发给我第一条的信息,我大概知道你接下来会说什么,我一直等着,楼道里原来没有暖气,我感到身上有些冷,你当年也很冷吧?我紧张的呼吸都不敢呼吸了,但随着时间增长,我知道这短短四个字你是不会发过来了。
很遗憾,我还是没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母亲,但我知道你是一个很孝顺的儿子,看到这段话后,你不必为安慰我而违背自己的意志再去说什么。陈北劲,有些话,第一次下定决心不去说,以后也不要去说。你不要迁就任何人,你就是你,说话,做事,无论什么时候,不要让他人轻易剥夺了你的意志。
往后我们母子,还是继续按照我们最熟悉的模式相处吧。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