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不见对方的脸,可他仍睁大双眼,唇角弯起浅浅的弧度,如往常一样笑:你知道我一向这么倒霉
郑允珏捏紧他的手腕,那处诡异的灰色月牙胎记嵌入他的指间,被他勒得发青。泪水一滴一滴坠落,他埋首恸哭道:我说过,将我的好运分给你对不起,到头来,是我夺走了你的命
淮王神色扭曲地呼了一口气,这才接着断断续续说出话:
不要。那是你的,我不要
郑允珏如孩子般放声大哭。夜色那般深,一盏烛光太小,大声的哭喊似乎便能驱走死亡的阴影。可这终究只是无能的表现。郑允珏忽然想到什么,手背用力擦过泪,站起身来,魔怔地喃喃:我知道,还有个法子一定能救你!你等我,一定要等我!
他跌跌撞撞地掀帘而出,眼睛如恶鬼般寻觅着四周。那些兵士、军医见了,皆拿看怪物的眼神看他。
道长?抱元子道长?你在哪?!
他衣衫散乱地奔寻,迎头撞上一人怀抱。
他仰起头,看清那人忧切的眼,便攥紧对方衣衫,恸声道:舟遥兄,求求你,带我去见国师,带我去见他
这一夜浮动的光影里,有将士官僚浮动的人心,也有护城河上堆叠的兵士尸首浮动的血。还有彻夜的喊杀声,漂浮在西京城千家万户上空。
营帐中,唯那一人立在豆大的烛火旁,一身玄衣匿进夜色里,闻声回头,眼眸清醒沉静地望来。
与这浮动的人间,似乎永远是隔绝的两个世界。
郑允珏扑倒在他脚边,衣发皆散乱,眼神哀切:道长,求求您,您一定有办法救他的对吗?我知晓您道法无边,解那箭毒根本不在话下
他不住磕头,血痕渗在地面上。
求求您,只要能救他,您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阿一立在帐门外,静静朝这边看来。帐外喧嚣的火光沿他侧脸勾勒,投下一半宁静的阴影,神情难以分辨。
在郑允珏不住哀求声中,玄衣道士沉默良久,堪称残忍地缓缓摇头。
郑允珏目光颤抖地盯着道士的脸。
道士举起手中断成两截的竹筹,一字一顿,无悲无喜:命格已绝,结局已定。我不能改。
两片竹筹掷地,声音清脆。
结局在此刻宣判。
帐外同时响起:淮王殿下薨了
郑允珏弓起身子绝望恸哭,那此起彼伏的报丧声,如雪崩般将他彻底压倒。道士弯腰,将半片玉佩轻轻放他跟前,沉默了一会儿,道:若寻到他的转世,这半块玉佩,或许能改写他的命格。
郑允珏麻木地捧起那半块玉佩。
他仰起脸,眼泪同样麻木地顺着流下:我如何去寻他的转世?
道士眸光幽玄俯视着他。
你命中道缘不浅。
去修你的今生,便可寻到他的来世。
西京叛乱渐渐止息,行宫一场大火,不知由谁而起,将皇帝遗骸同一众叛党悉数吞灭。
有人说,是沈贵妃放的火。也有人说,瞧见淳王在宫楼上疯疯癫癫,这大火分明是他点的。
无论谣言如何,阿一这段日子忙得不轻,剿灭叛乱后便是安抚百姓、重建西京。顺道向京师请旨,说明西京情况,请示太后及两位副宰执,皇帝及淮王该如何安葬。
中书的旨意是,淮王就地安葬,皇帝棺椁及遗诏则由云舟遥护送,待西京安定后送至京师。新帝的人选,依太后及朝堂百官的意见,定的是先帝幼子,淮王及淳王最小的弟弟。
等淮王下葬后,西京诸事才终于尘埃落定。
阿一夜深时才回到官邸,吹盏一个小孩自然睡得早,道长房间的灯也灭了,似乎也已歇息。
阿一先轻手轻脚地冲了个澡,而后散着沾湿的长发,沿走廊,困倦地打着哈欠回房。他的房门正对一株枇杷树,炎夏蝉鸣不断。
他看着枇杷树投在墙上的暗影,还有自己的影子,心底涌起摸不到头绪的胡思乱想。
眼前也浮现一些无意义的画面:允珏兄日益消瘦孤僻的身影,行宫的废砖碎瓦,以及道长无悲无喜的脸。
阿一烦躁地抓乱了头发。推开门时,才发觉有一盏小小的光候在他的床头。
哥哥?
他讶异地发出声音。
榻边安静盯着灯花的男人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神似乎在诉说一些不安。眼眸幽幽地望着,竟有种引人怜惜的脆弱。
阿一忽然觉得自己应该过去,不然就会错过什么重要的东西。
于是他走到男人跟前,弯下腰,伸手抚摸男人有些不安的眉眼。
道士用侧脸轻蹭他的手心,低声问:
阿一,你怪我吗?
听到这话,这个由道士带大的孩子垂眼,目光温柔至极。
我当然怪你,哥哥。可那只是无知者无能的愤怒。我也不怪你,哥哥。因为我并不清楚你所面临的是什么。
他慢慢捏起男人的下颌。
无论我选择以何种态度面对你,结果都是无法改变的。你明知道我的心意,哥哥。你对我的影响,用什么可以抹去?如果可以抹去,请你告诉我答案。
男人一手握住他的手腕,侧脸轻蹭着,薄唇滑过。
阿一感受到他唇上那股似有若无的热意,有些慌,有些懵,下意识抽回手。
道长揽住他的腰,加了力道,阿一不察间被压倒在榻上。男人亦翻身上榻,跨坐在他腿上。阿一的后脑勺在被压倒时垫在了块柔软的东西上,是道长的一只手。
哥你做什么?阿一也不是没脾气的人,当然更多的情绪是懵,支起上半身质问。
二人一蹭一压之间,衣衫都乱了。
道长坐在他腿上,眸光幽幽地俯视着他。
阿一我要。
要?要什么?阿一是有点懵,可能是实在太困以至于今晚脑子有点不好使,一时没明白他说什么。
哥哥?阿一见他又不说话了,伸手去拨他耳畔散下的几根发。哥哥的道士髻一向束得齐整,此刻蹭乱了,才露出几根散发来。
骤然摸到那发烫的耳朵尖,阿一指尖一颤,不如平时好使的脑袋忽地搭上弦。
救命。
哥哥不会说的是要
他终于想起那日山林间,比试赢了的他说过的话。
阿一胸膛鼓噪着,他竭力压制心跳的噪音,盯着道士眼睛,轻轻问:哥哥要什么?
他将散发温柔地别在道长耳后,两只发烫的耳朵尖在月色里便再也藏不住,且有加剧的征兆。
他不断循循善诱。
哥哥要什么?说出来。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哥哥要的,只要我有,我都给。
这小孩的情话是很哄人的。
初次明确地想索要什么的道长,没什么经验,双唇动了许久,闭了闭眼才终于找回些镇静。虽然耳朵尖红得不能再红,话却说得一如往常认真:
我要你,阿一。
阿一的心剧烈跳动了一下,烟花一样轰地炸开了。
鼓噪的心跳声彻底压倒蝉鸣。
默契似的,二人颈项凑近,脸红心跳地感受着彼此的气息。随后,两唇相贴,交换了一个青涩却也热烈的吻。
俩傻子都不懂什么叫边亲边呼吸,快喘不上气了才退开些距离。二人盯着对方的眼睛,清楚看见彼此的渴望。阿一以前以为,两颗心贴近便是他最想得到的状态,等切身感受到道长单薄又柔软的唇,才明白自己以前的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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