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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端拒绝受制于物。受制于人,更不可以。
时近初夏,万物肥硕起来。柳藤穿腮,两条鲥鱼美如莲瓣,初脱淇水,再沐晨雾。
不可否认,回程的颜端,莫名有些心焦。
只是他不知道,同样心焦的,还有那几乎一夜未合眼的墨同尘。
街上遇到颜端后,墨同尘一直心神不宁。他甚至马上可以确定,那人就是他的阿端。一想到阿端还活着,还在这个世上同沐一方阳光,他内心就狂喜难捺,好像此生又有了向前看的盼头。
可这阵狂喜中总掺杂一缕异响。墨同尘想了许久,他始终不明白,若是阿端,为何对方见到自己会如此陌生、疏离,就像不认识一般?
夜深,一盏孤灯清照。
将自己关在房内的墨同尘,哭哭笑笑,睫羽泪痕湿了又干。
原以为泪水早在颜端死去的那年,便已流尽。眼下却随着阿端的出现,重新从眼角溢出。滚烫的酸楚,漫过脸颊,途经不知何时扬起的嘴角时,变成微凉的甜。
甜?墨同尘这才发现,自己很久没觉得什麽东西是甜的了,哪怕今日看到的那满摊糖人。
“阿端……”
他对着眼前这盏摇曳火苗,试着轻声唤了句。谁知消散在静夜中的这声呢喃,却如惊雷,猛然击中墨同尘心窝。他鼻头猛地一酸,眼帘再次模糊起来。
迎着烛火,炽白光点逐渐清晰时,墨同尘看到五年前断锋崖上的那一树树玉兰花开。
因山势高寒陡峭,断锋崖的春天,向来到的迟。那一年,也不例外。
临近上巳,崖坡上那片玉兰仍开得盈盈盏盏。远远看去,如一条萦绕在黛色群山间的绵软绢罗,洁如雪,润如玉。
墨同尘嘴角勾起一抹苦笑,在他看来,当时那条洁白绢罗,更像是送给那个春天的一副挽联。
因为自那之后,对墨同尘而言这世间再无春日。
只是那一切,当时的自己知晓得太迟了。
上巳节前几日,颜端匆匆来寻自己,说断锋崖花开正好,约自己上巳节去赏花,还特意强调了带着晨露的玉兰最美,让自己早些到,最好同赏日出朝霞。
三月三有情人相约同游,再正常不过,墨同尘自是满口答应。
陷入情爱中的人,是敏感的,也是盲目的。
他觉察到对方眼底的那丝不安,而他却将之理解为是颜端不善言辞的羞赧。此前不是说好,他再为师门执行最后一项任务,之后就能出师自立门户麽?定是颜端有重要决定要同自己讲,才会露出难得的紧张神色。
还专门挑在上巳节,谁说顽石就不会花心思了?这不也很懂麽!
好不容易等到上巳日,天蒙蒙青时墨同尘便等在了断锋崖。日头未现,山风微凉,他紧了紧衣襟,四处望望,颜端还没来。于是自己先躲到树后,準备抓包他这个迟到大王。
还说早些来,同赏日出,结果自己却迟到。哼!等他来了,定吓上他一吓。再讹他一顿大餐!
不对,两顿!他没钱,就让他上街去卖艺耍大刀。
东方泛出鱼肚白,不多时,暖橙色朝阳在云团中跳出来。柔和光线浮在墨同尘手上新撷的玉兰花瓣上,澄净无暇,却带着几丝恼人情绪。
山谷的时间像是停滞了,远远几只飞鸟点缀在天空,閑閑划着长线,自在丝滑。整个断锋崖一片空寂,只有清透的风声,穿过漫坡细长花茎,摇动顶端支起的圆乎乎小花朵,轻巧纤弱。
再后来的事,由于过于震惊,过于疼痛,墨同尘的记忆出现混乱。
他举着玉兰花枝,笑语盈盈递到颜端面前时,日头已将午。他心里是恼的。光线照得他眼睛眯起。每次见到颜端,他总是发自内心的欢悦,哪怕害他空等这麽久。
墨同尘刚想说几句气话,却见颜端眸底冰冷,眉宇紧锁。
……满身血污。
断锋崖上风声越来越大,鼓得墨同尘耳膜阵阵胀痛。
他依稀听颜端说,已接到最后一项任务。
此前不是说执行了这最后的任务,颜端就可以离开猎鹰门,两人便能长长久久一处了麽。墨同尘正要高兴,可不等他多想,后面的“灭门墨家”“无一活口”等只言片语,瞬间让他呆在原地。
墨同尘是懵的。颜端口中的每个字,他都听到了且听清了。可又像隔着油纸,每个字的意思他却根本连不起来,听不懂,或者说逃避听懂。
是的,颜端接到了猎鹰门下给自己的最后一项任务,之后“破隼”将从猎鹰门除名,此生再无瓜葛。
可这任务是将御厨墨家满门灭口。
但在此之前,颜端仍位居猎鹰门杀手之列。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