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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时,他还有些高兴,能念喜欢的书,过比之前好的日子,可年岁渐长,得知自己的一切都是一大家子咬牙换来的之后,他心情十分複杂。
爷爷时常教导他,不要忘记家里人对他的付出,叔伯婶子也时常哭诉,供养他这个读书人有多麽的不易。
所有人都在盼着他读书考取功名,所有人都期望在他身上投入的能够早日得到回报。
他在家里,除了看书,不必做、也不用做任何事情,最好的食物都给他吃,哪怕他看着年幼的弟弟妹妹咽着口水,也只能被逼着吃下。
他拼了命的读书,早早考上了云雾书院的甲班生,考上的那一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包括他。
云雾书院是芸州最好的书院,书院的甲班生,不仅待遇好,前途亦是肉眼可见的光明。
考上书院后,家里需要负担的钱财骤减,加之他平日里也节俭,时不时抄书赚钱,总算不用家里补贴他了。
那段时间,家里的气氛好多了,不会有伯娘婶子在他吃鸡蛋、鸡腿时,扯过一旁眼巴巴盯着、不停流口水的子女一顿打骂,夜里也不会有人在窗下哭泣家里因为供养读书人多麽艰难。
他以为他解脱了,心里紧绷的炫松了,他对内心热爱的绘画开始跃跃欲试。
借着考入书院的名气,他接了报酬更高的抄书活计,他偷偷用多出来的报酬买了一盒朱砂,期待用它画一副红梅图。
他曾于山间见枯瘦的梅枝在山雪中傲然绽放枝头梅花,也曾在老童生家里见过一副寒梅图。
雪白的宣纸上,黑墨晕染勾勒枝干,点点红梅跃然纸上,他多想自己画一幅这样的画,将枝上寒梅留于纸间,留住寒梅短暂的美丽。
可惜的是,他没能实现他所想,在画到一半时,爷爷进了屋。
看到他不务正业,勃然大怒,往日对他一句重话也无的爷爷撕了画,砸了朱砂,命他面壁思过。
他本应该很紧张、难过、失落、忐忑的,但他通通没有,他只呆呆看着角落里被撕碎的纸片,配上散落一地的朱砂。
真想一副寒梅图啊,他这样想着。
爷爷发怒的动静惹来其他人,家里的同辈不敢说话,一个个地挤在门前窗下,眼里闪烁着害怕和新奇,确实新奇啊,家里的心肝也有被骂被罚的一天。
爹娘也来了,娘坐在一旁哭,爹站在一边骂,哭的不是他,骂的也不是他,但又有什麽区别呢?
叔伯婶娘也来了,他们倒是一脸温和,劝着爷爷,说着爹娘,只一味拉着他的手,哭诉家里的不易,诉说家里的期望。
他站着一言不发,只盯着地上的纸片与朱砂粉末,一遍遍告诫自己。
你不喜欢画画!
你不喜欢画画!
你不喜欢画画!
靠着一遍遍的告诫,他放下了热爱的画画,再也不曾绘画,只偶尔赚钱所需,会画一点,他不再期待于画道一展所长,只盼早日取得功名,用尽一切、竭尽一生,去偿还全家人对他的栽培。
苏信源清楚,想必于苏家的孩子,想必于村子里其他孩童,他已经幸福太多,能念书,能衣食充足,这是那些孩子想也不敢想的。
他既然享受了这些,就要承担起这些责任,他,没有任性胡闹的资本。
他之所以痛苦,是因为他读书明理,知道人这一辈子,除了衣食住行,还有志向报负,还有志趣期望,这些是很多贫苦人家不会想到的东西。
而他能考虑这些东西,是因为全家人的付出,他不能因为自己精神上的痛苦,忽略家人生活上的苦难。
他没有错,爷爷和长辈们也没有错,人这一辈子,顺遂者又有多少呢,他能有幸读书,已经是命运眷顾了,他该知足了。
是呀,该知足了,苏信源握紧手里的颜料盒子,一滴清泪从眼角溢出。
苏信源闭了闭眼,擡手逝去那滴泪,他将颜料放进抽屉,又变成了书院里那个沉默寡言、性格内秀的斋长。
放好东西,苏信源若无其事去洗漱,他不知道,在他出门打水后,躺在床上的田修斐,看着他的背影,重重叹了一口气。
等苏信源洗漱好躺床上,夜已深了,只是他和田修斐都丝毫没有睡意。
想了又想,田修斐还是开口了。
“信源,你若喜欢,不妨试试,不会耽误科举的,你看我平时不也调香嘛,一直死读书,也该做些喜欢的放松放松!”
“我不喜欢画画。”苏信源还是那句话。
借着黑暗,田修斐翻了个大白眼,有些无奈:“现在就我们两个,你又何必装呢!”
苏信源身体一僵,说不出话。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