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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一个从来都自诩聪慧的孩子,开始去泥潭里抓泥鳅,绝是信心满满的,小手抓住滑溜溜的泥鳅,丢入盛满了清水的白铁皮水桶,泥鳅拧着黑腻的身体、溅越水花蹦了出来,孩子便再去抓,泥鳅不断地蹦出来——别放弃,不要放弃!孩子不断地扑到地上,跪着、趴着,打着滚,伸手去抓......贯彻不放弃,却只落了身粘稠的污泥。
一双疲惫的眼里,只剩下抓不住的泥鳅。
夕阳西下,夜风寒凉,小手提着沉甸甸、却空蕩蕩的水桶。
盛满了髒水的空水桶。
好冷,是要回家。不敢回家的她,发着抖蜷缩在街角。穿白罩裙的母亲却寻着路来接了。她本久久失神,一见到母亲便开始流泪,两只手捏上母亲温馨的、包容一切的衣襟,扑在母亲怀里大哭,她害怕,她觉得自己做错了事:
为什麽抓不住泥鳅。
为什麽要去抓泥鳅。
谁能告诉我。
谁能告诉我。
三十九年(1964)冬。
四畳大。小小的、漆黑的、冰箱冷冻槽般寂冻的卧房里,她患主观性太强的疾病,她被不存在的幻想挤压、甚或被狞笑着的错觉一遍遍强、暴,没有人在乎,这儿有个人,有个人在冬夜时时从爆炸毁灭双眼余光的噩梦中痛极、惊醒。她感到自己确实是被害,却被命运法庭判为有罪,有罪、且是滔天大罪,莫须有的恐怖主义......她身落广漠无边——那死窒的地底深层!方圆九百亿平方公里的无间地狱,冥河面阴湿的水汽......她在地狱受苦,她没完没了地受着苦,她确实死了,怎麽还醒着胸前的厚被子死死压制,她掀不开、这方洒满了安魂白月光的冰冷厚重的青色棺石,她活着,却推不开,这寒夜里,她走不出来!什麽、鬼新月......无害、崇高的新月你、住手吧......求求你......快住手吧......骗子,一个空虚的象征,怎会懂得真实人间的痛苦......该说你可怜,信奉者都是乐于上当受骗的纨绔,只把你当成余兴的优裕的消遣、排解各自优越感的儿戏......看看你们、娱谑着互相辱弄、诈欺感官翻掀快浪能拯救谁!......如此这般,如此这般......她无法再想,不能再!离群索居的巢穴中弥漫着无理性的自厌,她全身僵直,并发心髒抽动,不规律的心悸:一种饱含憎恨的鼓动,让心髒疮孔边烂掉的神经哀哀呻吟、通穿了胳膊牵动起左边根根手指发作酸楚的隐痛,指尖阵阵似回流苦血,热血因体内造成痛楚的毒素而胡乱逃亡、惧怕着腐化的荒波赤浪!最终齐齐涌上脖颈和面颊,是......情绪,到底听不见了的左耳内正吱吱耳鸣,耳鸣,一条狠狠贯穿了脑干的中枢神经的细铁线、致人意识不清......她无法支使四肢,也许手和脚被令人惊愕的痛楚斩断了,它们一定沉甸甸、湿漉漉地散落在被子下方......责罚。
呼吸,惊恐,要记得呼吸......要呼吸!窜进鼻腔的空气、亦是致自体于万毒之中的敌人,它一定侵入额间毒杀了思想,不然怎会阵阵发抖眩晕!不,绝不可能,多麽无聊羞耻令人厌恶的主观体验......难道人、这种生物,就要在一直丢失着往昔积累的自我训诫的路上、不改愚昧地主观地前行!她没有!她不承认失败!她身明心朗、从来都不必向谁忏悔!她该是、早已将自己训练成垂眸不见怨喜嗔怪的预备法官、升华成心怀世间的施善者......理想!她受苦、她无罪、她常常自省!不是个蠢材,又怎能长久沉溺于这自我扼息的荒诞噩梦可是,现在她分明感到!她分明感到......这周身熟悉的黑暗中,一定藏有炸弹!......藏有足以令自己即刻便露出悲惨死相的陌生兇手......她感到明天、明天......
明天将永永远远不会到来!
“......我害怕!母亲、”她满脸是泪地发声,在这凄楚的黑暗中,她的黑发艰难摩擦出细微而痛苦的碎音,她拼命伸胳膊——向黑暗......向着空无一物的黑暗,竟即刻捉到了霙浅眠中无意识的手指。酸痛冰冷的指尖刚触到那指尖亲切的、活人的温度,她就脆弱地哭出来了,啊......她捏紧霙的手指,看着霙湿润而美丽的眼睛,无法自制地、倾诉着内心深重的不安,“霙,我害怕、我......很难过、我不晓得、但我很难过......我很害怕......”
——不要怕,希美。
——希美这样,我也很怕。
霙却,什麽也没有说。
霙慢慢地拥紧了她。
紧紧、拥抱着她,然后,心痛地流泪了。
一滴、两滴。
三滴。太阳穴直到眼角湿湿的凹陷处,是滴落的、霙的泪水在漫漫长夜中发出了细小的声音,泪水,流进了她的泪水,流进了,她干涸、灼烧、撕开、扯裂了的心髒,多少......缓解了痛意。“对不起,母亲......霙、因为、我很怕、对不起......”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