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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士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时间。
重要的是时间,天色已暗淡,说明并不是三时许,是四时许。
四时许......时针该渐渐指向五。
时针刚巧停在四,这是不可能的时间。
手表坏了。它是块上了年纪的双狮表,早在自己上高校时已出现故障了,但直到现在还是时时会自己走动起来,时时又停下,没完没了的令人困扰。母亲——霙,将它当护身物似的贴身收着。
此时。四时、四十五分、四十秒。时针向四分针向九秒针向八。四苦八苦注*。
“母亲。”希美收回目光,轻声制止了霙向熟睡的桃子手腕上试戴手表的动作,希美莫名感到,现在,将这手表缠在桃子手腕上,很不吉祥。
“嗯。”霙,隔着一个在她肩上睡得歪歪斜斜的桃子看希美,无表情的清淡面颊,忽而浮现出笑容。她向希美微笑,同时用两根手指圈着比划了一下小姑娘手腕的粗细,眼波闪亮,眼尾越发挤压出柔而细的笑纹,笑纹映上天光最后一抹依依不舍的暖色,映上她红山茶花纹样、浅黄地和服的珠光,带有柔情。
注*四苦八苦。四九□□,日语中的“九”与“苦”同音,词意为所有的苦恼、人生的苦难。
是、拥有生来便巧于使皱纹臣服于自己的面颊,只霙而已。
非常亲切,非常美。
希美笑着点头,接过手表来把玩。
希美看了一眼累极的桃子,左耳无声,少女那死亡潮汐般的呼吸声并不明晰。桃子的茶发——今早懵懵的她被霙轻按在梳妆台前,茶发束成了干净的马尾,伤口上粘了创口贴,没抹粉、涂唇、涂香水,穿着自己学生时代的旧衣服和她那件白大衣,二十出头的桃子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孩子。昏晕的,随电车颠簸而微微晃动的少女额颅,从衰弱的鬓发下部渗出亮晶晶的冷汗,肌肤颜色惨白、显露令人担忧的不健康。
桃子的小手松松地搁在霙大腿上,睡着时,不像昨晚、前晚那样痛苦地紧握着。
已经不用霙示意说明,希美也能猜到,霙方才一定是觉得:一米四的小桃子,那细细的手腕、小小的手掌很新奇。想趁她昏睡着悄悄试试看,手表在这样的腕子上扣到最里面一格后,还能不能整个儿将手表取下来。
霙对待着经年不见的桃子,像是对待着希美捉回来的、新鲜的、受伤的小动物。再过会儿,天马行空的霙大概会提议:做一竹筐饭团和三明治、明天带桃子去野餐吧,再给桃子、买个人偶娃娃陪睡吧,还要新的学习文具,还要、买带踏板的小滑轮车、踩着去上学,滑轮车......要漂亮的明黄色。
——希美,桃子、果真不能再上学了吗被阻止后,霙大概会这样再确认一句,得知桃子的年龄和状态不再允许她上学之后,会露出微微失落、思考的神色,一面可爱的天真。
五十三岁的母亲。
五十三岁的霙,仍像个轻易就能自生活中汲取甜蜜的、心之内容物如纯白山药泥般新鲜、塌陷、湿润、柔嫩的孩童。
山药泥渗入白米饭,或许只这样洁白的一餐,就能不腻烦地吃一辈子。
霙,不常流连于无止境的往昔的哀愁,也不常表现出汹涌的喜悦和自由——她的有序、平和、无争,这些与生俱来的贵重的特质,从何时起,就被保存如富士山顶永生于天国的白雪,这白雪,在希美眼中,也是世上绝不可能存在的、自己无法弄懂的纯粹。
她该赞美这纯粹,也该敬重这纯粹——因为她从来弄不懂,所以该敬重。
就连霙,在岁月之神处领受的皱纹,都那样柔美......那自然而然的深度、那随心所欲的长短、那天真烂漫的走向,恰到好处地,令人见之生悦。
希美莫名能够笃定,自己衰老后的皱纹一定与霙的不同,它们将极尽笔直、十分锋利,在这三十四岁的脸上,皱纹那般固执的脾性已初现端倪。
这是工作的缘故吗,
这是气性的缘故吗
未来的法官,未来的人道主义领袖,未来式——她每每错过,每每未遂,她与正义纠缠,又如此轻易地被和平与希望背叛。顽固不化的心却凄怆到令人生畏:她的身体残疾了,心溃烂了,她再也奉献不出一颗纯粹的心,却逼迫自己站起来,活着站起来,活着——还能成为什麽人,成为了事事“走直线”的警察官,成为青年们口中“国家机器的爪牙”,她不在乎自己被评判为何,她从警察大学校走出时高昂着头、眼神清亮。她仍努力将每件事做对,贯彻正义,灌注希望......她又在、又在纠缠......纠缠不休。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