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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美手重地撚过那名字,伞木希,她嘴角扯起来,她微笑着、小声念:“什麽啊……连名字都写错了嘛。”
然而说这话时,她眼下肌肉不规律地抽搐,越发控制不了表情,她用力咬住下唇,泪瞬间塞住了眼眶,塞住了脑神经,似乎也塞满了胸间。温热的鹹水滑过下唇、下颌,啪嗒啪嗒地掉落,摔在报纸上,打出一片深色,像今日晨间的落雨。
她丢失了记忆,想象不出自己是如何存活下来的,也许被父母亲,轮流用双手托着腋窝,举到防空洞的高处,在混乱、黑暗、灰尘扑动的半空中里努力寻觅赖以生存的氧气;也许是因轻度窒息而晕厥,失去意识,被警视厅的人拖拽出洞口;也许她就像每晚入睡时那样,安然躺在双亲之间,却是躺在日光直晒的废墟上,小手仍然温暖,可父母的肌体已经冰冷僵直。
希美抗拒再猜想往事——如果不把那场遗忘视为上天的恩赐,选择踏足灾难的话,她的身体会沉没,心上……也会留下难看且难愈的疮疤。
「京都宇治」
希美细致地抚摸联系地址那一行规整的墨字,像霙抚摸邮票上的凤凰堂时那样,带着爱怜和眷恋。仅仅是没有笔锋、没有起伏的印刷字,却化作古都坚实的树干枝节,思乡之情成了一棵崭新的紫藤攀附而上,她找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心和归属感 。
缘分是多麽奇妙,她竟和霙拥有同一个故乡。
平等院的凤凰堂,还是京都祇园祭,想必幼年时的自己都是去过、看过的吧。
希美又悲又喜,她背对着池田慌张地擦泪……又擦泪,她用手背和拇指揩去水滴,悄悄地吸鼻子,尽量不发出声音。她将那张报纸抽出来,叠整齐,塞进手边的杂志里,打算就这样偷偷拿走——冢本先生和太太不怎麽看报纸,不会注意到缺页的。
这样就好了吗。
理性齿轮开始转动,年轻的脑袋很快就叫它飞速运转起来:这则啓事写得过分清楚、符合,就算现在偷走冢本先生的报纸,明天偷走柴崎太太的报纸,可她偷不完、拿不完所有人的报纸。总有人像眼尖的高坂一般发现这块角落而起疑,这些心有所疑的人里,总有一个会多嘴来告知霙。举个例子,池田和子,虽然像在说别人坏话,但希美相信她就是这号人。
可以想象,霙一旦知晓这则寻人啓事的存在,会多麽慌张、绝望。如果以这样的方式“放开”自己,那就根本不是什麽放飞羽翼丰满而飞的鸟,而是庭院里生长了七年的泡桐树被人连根挖去,泡桐吸光土壤的全部养分,只留给对望的樱树一片冰凉的虚空,留给霙一个深刻、凄惨的大窟窿。
希美仿佛看见霙柔软的胸膛被洞穿,从洞口,可以清楚望见她身后的景色,自破裂流血处……散发出雨后土壤的清香气……霙她……希美被白日噩梦吓得头脑昏沉,不禁擡起手,隔衣掐痛自己胸前的一小块皮肤,仿佛瞬间掐醒了自己,她夹起杂志就快步往外走,马尾似通了电,胡乱晃动。
“哎?这孩子怎麽……相机不借了?”池田响亮的叫声将她牵住。
希美驻步、弓背,好似被人用鈎子穿入后颈的肉里,拿线提成直直一条,拽得生疼。
“就……不借啦。”她用力微笑,没有回头,说完脱开尖鈎,就往家的方向发足奔跑,好像被偌大的这东京里夜出的巨兽追逐,逃亡者,于暗夜里四处沖撞。
少女后背的衣衫,在夜色涌成的黑海中鼓动,似小鱼鳞光游滑着闪过,足步无序,少女慌张的足,要在地面上跺出洞来一般,每一脚都太过用力,浑身骨头因此战抖、脆生生地响,似乎就要被震得散架。鞋跟与裙摆,在这黑海中搅打出细碎白沫,一颗颗细泡,于夜间雨后腥湿的空气里破碎、绽放着不安。
「不安」
跑到家门前。这时。
她望见远处,一个宽大的黑影——似乎是人,晃悠悠地向前走去,影子宽大、缺少曲线,被潮气叠得厚重,应当是男人。
街角木制垃圾箱的轮廓向外凸出一块,和人力车形状的黑影边缘刚好相接,男人的尖头皮鞋登上车去,整个身影被车影瞬间吞没,人力车向前挪动,黑影和垃圾箱相连的部分断裂了。
希美十分在意。
她专心看着车子,直到它缩小成黑点,像是观赏新奇的影剧,直到散场也不能离开。
她恰巧,将自己置于门缝那边射出的唯一一道暖光中,眼底、汗珠、因喘气而上下起伏的下巴都被照亮,光芒倏忽消逝了,是霙挡在门缝前,“希美。”喊罢,霙像是洞窟前踯躅的母兔,紧张地盼望小兔归来,不知为何又畏惧出去相迎。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