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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明治三十六年(1903)建成的西洋式公园,电灯也都是铁铸的西洋风格。
心字湖边,夕樱颜色薄淡后,又被刚亮起的灯光映成粉橘色。一对外国夫妇带了三个孩子自湖畔笑闹着走来、寻着看不清的“乌龟喷泉”走过,走向阴暗处的草地与花坛,妻子推着租借来的婴儿车,丈夫的大手中捏着一台相机,两个小男孩儿绕着妹妹来回跑动,以他们和乐融融的背影为幕,希美眼前闪烁过自樱树飘离的薄瓣,樱花瓣或粉或红飞舞,灯光勾勒出花瓣飘零时幽美的轮廓。
希美的目光不觉跟随着一家人,才又望见一位与这家人擦肩而过的、在草地边行走、穿白色伞裙的时髦女人,女人走着,突然被一位疾跑而来追逐红气球的青年男子沖撞,女人脚下趔趄,身体摇晃。高跟鞋也是白色,故而在夜色中形状明晰,可以看见鞋子后跟猛然向一边撇,几乎在草地上折断,希美心里一惊,觉得她脚腕子一定是崴得不轻,而后听见了男子的道歉声。
“这位小姐……”
希美的心跳、几乎是同时加速了悸动。
恐惧与创伤将之前的回忆全部抹去。
她的人生开始于那年春天,3月10日的清晨。
还记得那日,东京上空是一片水洗的玻璃蓝。
「我叫……伞木希美!虽然现在只有七岁,但是今年十二月就八岁了哦,你呢?请问、你叫什麽名字?」
她边在脑中确认着自己的姓名,边向刚结识的小伙伴朗然笑开。
「希,希美……那边有个奇怪的姐姐,一直看着你……」
响起了重物摔落在地的声音。
紧接着是男子的道歉声。
希美思绪纷杂。
她拢紧衣衫,眯起双眼,望向湖畔那古老的、不算高大的石垣边,有一棵大毛榉树*,树干苍劲,阔叶厚实,在夜空中微摆的树影样态很优美。希美听公园里晒太阳的老人说过,这棵树在公园建成前便存在,有三百多年的树龄,是一棵足够老迈的树,或许不久就会枯朽死去了。
希美想,但它确实和石垣、心字湖一道,见证了一段久远的历史。
却不知道……它可以见到多久以后的“未来”?见到谁的未来,见到怎样的未来。
好的,坏的……不好不坏的?
历史与未来,过去与将来交织在这一瞬:希美,忽而痛切感受到了身处“现在”的迷惘。
现在,该怎样才好。
“希美?”
熟悉、轻柔的声音,将她从某条边缘线拽了回来。
“母亲?”希美下意识回应,她眼波涌动,循声回望,果然见到身穿铅色西服裙的霙。
霙,发髻梳得齐整,正独自在西洋灯下伫立,是来寻找未归家的自己。那身姿普通、素净,可在希美眼中,比起别人来,她又是如此不同……灯光在她头顶洒落一片橙色,鼻尖和睫尖也是。睫扇遮蔽的两片阴影投在下眼睑,嘴唇紧抿,脸色看起来有些忧郁。
希美不知,正是自己迷途于何事之中的身影和神情,勾起了对方的忧郁。
“希美,”霙轻轻说,“回家吧。”
“母亲!”希美感到无比亲切,渐渐展开了笑容,“母亲,抱歉,我玩过头了。”
她迈动双腿跑向霙,将所有别的事情都暂时抛去了九霄云外。
公园周边近两年多了不少出租车,希美先于霙一步跳到价目表前阅读收费标準。她忽而想起,和冢本先生、其他人约会的时候,霙一定是搭出租车来去吧。
“希美,要坐车吗?”
只要是希美多看一眼的东西,霙就会问她是否想要。
“不不,那麽近的路,走回去就好啦。”希美背着手,向霙笑嘻嘻地说。
东京的车子确实多起来了,国産品牌的车也渐渐穿杂在美国吉普之间,驶满了街道。希美听说,今年四月中旬会召开第一届全日本汽车展览会,地点就在日比谷公园。日比谷公园常办展览会,希美在这里看过许多:名犬展览会、菊花展览会、京都名织物展览会等,觉得新鲜有趣,也开了眼界。
有时,公园的大草地上还会举办学习舞蹈的活动。日本舞、朝鲜舞、西洋舞蹈,希美都见过,也一起跳过。教学的人每每赞赏她身体协调,很擅长跳舞。希美未曾感到如何洋洋自得。她只是想,也许自己会擅长算数,擅长物理,擅长摄影,擅长……擅长许多东西——而从未见过、学过这些东西的话,就永远也不能擅长它。
晚间,阅读晚报时,希美久违地与霙对坐着聊天,诸如开学、校服等琐碎话题过后,希美觉得全然是“小孩子”的事情,谈得有些不痛快,将菠萝糖塞到霙手心里的时候,希美就想起了后藤夫妇,希美试探着、向她谈起他们的事情。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