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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美直觉此时的霙的状态糟糕至极,像对某事恶心到极点,胃里倒海翻江,要震颤着身体吐个痛快一般。她的双颊憋得绯红了,露出前发的、额头上的青色血管鼓起来,十分明显,前胸似是有伤口般,直往里缩。希美哑言无声,担忧到出现了妄想:她用哪里喘气?用胸前开出的小孔吗?
这种痛苦太过强烈,几乎向希美揉捏她上臂的掌心传来激烈而波动的电流。希美不禁感到通体酸楚,先是燥热,后是极冷,全身自上而下起了许多鸡皮疙瘩。她心生哀伤,蹙眉相望。霙却拒绝着她的触摸般,让身体稍微离开她的手。
霙背过身,迈步从院子的小路缓缓走开。
这日,希美第一次做了后离开的人。她目送霙,看那晨光中稍微佝偻的背影,是温软的藕色——自己才刚刚送了裙子……生日礼物。
今天是她的生日。
是自己让她觉得恶心吗?希美难受着,根本不明白。
“母亲……”希美喃喃出声,却不再是呼唤声。
霙刚走到院子外,鞋跟忽而在硬地上敲出脆响,停下了脚步。下盘稳住了,整个上部的纤细身体却似是即将凋萎腐烂的花茎,似是大风夜里前后摇晃的微弱烛火,站立不稳,且即将熄灭,化作一股薄不可见的石蜡烟尘。
“希美……我的错,对不起。”
霙的声音传来:竟是道歉……她声音微细,穿透力太低,相隔十米多,理论上希美并不能听清楚,可在集中了全部精力去感受她的希美听来,却震声可闻。
说罢,霙继续缓步向前,藕色的身影渐渐远去了。
霙这一整天,来回倒腾电车和公交,最远坐车到镰仓,去了鹤岗八幡神社,她精神虽不大充沛,体力也有限,但该做的事都算顺利完成了。
几乎临近解脱。
霙一手拎着提包,一手托着淡灰色的小包袱,在街上独自行走,也有了閑工夫来回忆日间观察到的路人:
通勤回家的西装男子睡过了站,他在御茶水站与自己一同下车,带着一阵热风匆匆跑开;车站饮水装置前有两个与希美年龄相仿的少女,一个头发漆黑,是直发,一个偏棕,略带卷。她们凑着脑袋喝到一半,开始用喷泉似的自来水打闹,清凉、晶莹的水滴溅到旁边裹着厚和服的艺伎背上;艺伎未曾注意,只顾向车站外走,面颊和脖颈因天热不住出汗,其上覆的白粉也被汗滴打出点点斑驳。
霙不觉擡起手背、擦了擦热得渗出薄汗的下巴。
这时,霙想起在镰仓街面上遇到的一群娼妓,她们倒是穿得清凉,露出大片后背和两条腿上几乎全部的肌肤,趿拉着拖鞋。虽然这样不会热得掉汗,但,或许是由于时时刻刻伴随着娼妓的悲哀吧,其中一个女孩与她恰巧四目相对时,即便面对素不相识的陌生女人,也自然流露出伤感悲切的神色,霙看了便觉得可怜:那女孩比希美大不了几岁。
比起这不幸的女孩,希美是多麽健康、健全。她会上初中,上高中,像田中女士说的那样,聪明、优秀,会考上大学,像一只自由的鸟儿般,想要直飞云霄,便能振翅向上;她的人生像她响亮的名字一般,还有无尽希望。
霙想起早上那事情,希美手掌的温热在臂上犹存……多麽体贴……她还什麽都不知道,还是个孩子呢。不是自己最宝贵的、唯一的孩子吗?再怎麽说,也不能那样不明不白地撇下她,不是吗?
霙觉察自己的失格,忽然不敢回家,她在九段下到皇居护城河的槐树道上徘徊了一阵,想要使思维清静,又突然想起某年春日湿雨时节,自己在这段柏油路上捡起几串黄绿色的槐花,花朵含露,气息芳香,她心血来潮,拿回家去洗干净、晾晒到微微失水,给希美煎了槐花鸡蛋卷吃。
……希美说很好吃。
没办法清静,全部、都是希美。
天光和霞光,先是死死挣扎着浓郁、鲜豔了一阵,而后渐趋黯淡。天早已经全昏黑了,霙才蓦地惊觉夏天日长,天黑得晚,这会儿估计早已过晚饭时间。
糟了。
霙跑着,跑到离家不远处时,发现院子前竟是无比热闹——冢本秀一、和子、邻居家的老人齐齐聚在樱树下,虽是昏暗中几个黑黢黢的影子,她却能从各自的发型将他们个个认出来:冢本梳着背头,池田是圆竹刷发髻,老人则几乎全秃了,鬓边几根略显寒碜的毛随夏风晃动。
希美呢。
霙累极了,腿也沉痛,却大喘气着快步走,汗水落进睫毛里,她急目四望。
黑沉天幕在后,粉灰色庄严的云山环绕空际。圆月,不知何时升起在顶空朦胧一片的云潮中,散射着白扑扑的粉状光雾。蚊群,在半空中呈小山状簇簇飞舞,密密麻麻的黑点很渗人,霙双手都被东西占着,无法将它们挥开,向家愈发行进时就不断穿越蚊群,不断被小虫蒙了眼睛。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