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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舫推门进入房间,照例看过房内老人的状态,随后捧着一碗米糊,坐在了一位老人的床边。
对于这些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李舫需要格外费神照顾,平日喂饭端水、擦洗换衣,总没个清閑的时候。
镇里许多人不理解,为什麽李舫要特意从清閑的广播室调到这个鬼地方做护工,其中不乏一些猜测,可其中的真实原因,李舫想,这世上也许只有她一个人会知道。
七岁的小女孩,其实早就已经可以记事了。
她永远会记得那年一片漆黑的山林,以及那个她几十年来,根本不愿意提及的村名。
她本被家人推去祭祀,奉于山神娘娘。
却因家中超生瞒报,户口本上的出生年月与实际不符,被当年的邪道发现,幸而逃过一劫。可她被遗弃在山中,若不是一路疯了一样连滚带爬来到山脊边缘,天不亮时被来山中打栗子的山货商人救下,只怕也会一命呜呼。
她明面上被山货商人收留,在镇中住下,实际很早便被山货商人指给隔壁的小儿子,与童养媳差不了多少。
她被选为祭品,不敢回到氿泗村中,命运不公之下,不论别人利用她做什麽,她也不敢反抗。
她总想,总归,她是有个家、有口饭吃的。
她在那样闭塞的村中出生,有时连新时代是什麽形状都不清楚,任人摆布间,一生就这样过来了。
随着年岁增长,李舫有时迷茫,不知自己到底怪不怪那个信奉邪神的村子、怪不怪那些将她送去活祭的人。
可每当想着想着,她又觉得自己怕极了,连想起来都是折磨。
氿泗村向来与镇里没什麽联系,可那日许是事发突然,王培才等人在镇中密谋将氿泗村人全部抓走看管,被正巧正在值班的李舫听了个清清楚楚。
那天的夜,几乎一片黑寂。
李舫返回镇办公所,在漆黑中颤抖着手,从资料夹中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了氿泗村中唯一一个在镇里登记了手机号码的人……也就是那夜收到短信后,通知欣婶一起逃跑的麟叔。
过往种种,除了她自己,她想,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晓。
此时阳光溢入窗沿,李舫将欣婶的床头摇起来,舀起一勺米糊,送到欣婶的嘴边。
李舫第一次看到欣婶时,是在那日山火之后的医院病房。
就算记忆万分模糊,他已经记不得妈妈的脸。
可妈妈的名字,她总是记得的。
她那时就问过自己,自己恨吗?
恨这个如此狠心,竟能将她送去活祭的母亲。
可那时李舫甚至还来不及细想,便从皱眉昏迷的欣婶口中,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欣婶喃喃良久,皆是在苦求:“娘娘,求求您,告诉我小舫在哪。”
李舫想,还恨吗?
其实早就不恨了。
她只是赌着一口气,又是真的怕极了。
所以才怎麽也不肯回到村中去看看自己的家人,更不敢让村里人知道,她竟然还活着。
干净的床褥上,欣婶看着李舫,布满皱纹的深眼微微弯起。
几名阳寿将近的老人体内被鬼气侵染,本活不下来,幸好有陈延安一番善念相助,现下还能弥留人间,得享片隅安宁,只是老人全身失力,手上连勺子都拿不稳。
欣婶声音囫囵,带着一点喜爱:“又是你来喂饭,真是麻烦你了。”
李舫将勺中的米糊吹凉,送到欣婶嘴边:“尝尝烫不烫。”
欣婶抿下米糊,待慢慢咽了,才道:“不烫、不烫。”
空气中飘蕩的微尘,在两人身边,随着动作産生的气流来来回回,看上去平和极了。
春天的阳光充满温暖,洒在床褥间,更添温度。
走廊中,陈延安视察完各角落,确定衆人周边已经没有邪念再次出现的痕迹,忽而被日光吸引,脚步一顿,停在了门外。
他微微转头,看向屋中。
屋内两人喂食到一半,动作轻缓间,别样和谐。
陈延安心念忽而一动,察觉到两人身上同频的血脉。
一时间,他一贯紧绷的唇线微微松缓。
继而,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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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南山的新牌楼下,梨树碎花竞相开放。
梨花如雪,给钟南山缀上满山清雅。
陈延安从神棠峪回来后,见氿泗村的事已经完全了结,打算久违离观,前往各地云游一番。
自那日他在命悬一线之际结成金丹,心境豁然改变,目光与从前大为不同。
尘世事物在他眼中,终究还是换了副模样。
陈延安一路踏过不少地方,偶尔只身一人立于轻舟之上时,只觉自从陈延乐死后,他好似从未如此自在过。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