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慌一瞬间拥堵在喉咙, 让他失音, 张嘴几秒钟,又放弃,安静良久, 最后只冒出一句:对不起爷爷。
对不起
做了自己家的罪人不说。
他好像
好像又要做别人家的罪人了
方长云知道他是吓着了, 于是不再逼问。他眉间拧成川字, 急的不得了,跑去问了警察,才知道大概是怎么一回事。
老爷子在手术间外面来回向里抻头,整个人坐立难安,在走廊上来回打转,看宋知也满身是伤,他告诉对方:这儿有我守着呢。
你也快去看医生!
男人醒来时,已经是一周之后,离过年仅剩两天。
他心脏无恙,但周边的血管神经肌腱破裂,被医生清理掉污染组织之后,又缝合上,由于破损面太大,身体内还植入了导流管。
严重至此。
方成衍模模糊糊看清了周身的环境。
他在自己的卧室。
而宋知背对大床,站在阳光明媚的窗户前,正在开一扇窗。
对方转身,看到他醒来,先是顿了一下,又赶紧关切地走来:醒了?
方成衍缠绵病榻, 脸色尚且带着病气的青白和憔悴,但一睁眼就看到宋知,他很高兴,向对方不住地微笑。
我去叫你爷爷。
别。
宋知被牵住。
方成衍用温柔的眼睛望着他:再待一会儿。
说话时声音还有些沙哑,于是宋知喂了他一点水。紧接着,宋知在大床边沉默地坐下来,熟练地去掖他的被角。
方成衍问:你的伤呢?
好的差不多了。宋知说。
跟方成衍相比,他的都不算什么大事,一周过去,身上的青淤都已经消下去,脸上划出的细口和嘴唇上的伤连痂都掉了,没有留疤。
方成衍一项一项地检查他,看完手腕,又想要坐起来,去近看宋知的脸,但他才刚动弹了一下,便发觉自己心口灼烧似的疼。
你别乱动!宋知急忙来扶他,把枕头垫高。
感觉怎么样?
没事。方成衍额上冒汗,靠在枕头上,凝视宋知,说话轻轻柔柔,能看出心情的愉悦。
小茶爷在他昏迷期间一直在尽心尽力地照顾他。
那是不是说明,他们还有机会能回到从前?
两个人对视一番,宋知率先撤离了视线。
明明一起患难,逃出生天,现在居然无话可说。
短暂的沉默很快被打破了,卧室门外传来一阵谈话的声音。
宋知过去开门,发现来的是方家请的医护团队,后头的人员推着一些不知名的医疗设备,那带头的医生告诉他:今天该清洗贯穿伤口了。
宋知疑惑:怎么清洗?
用它,从里头冲。
宋知看了一眼机器,上面写着纳米负压清创机,但是从里到外洗一遍伤口他几乎能立刻想象到那种疼痛。
主治医生看宋知表情不对,告诉他:扎进病人身体里的碎片含铅,不洗彻底的话,很有可能铅中毒。如果恢复得好,没有发烧的话,以后就不用再洗了。病人既然能醒过来,说明他已经脱离危险,但是,后面的事我们也必须事无巨细地照顾到。
病人体内有导流管,很容易排异发炎。
而且,也要提防铅中毒。
医生说完,急匆匆地跟着自己的助手进门了。
宋知站在原地,脑袋有些木然。
卧室的门随后被关上,他在离它两步远的地方站着,紧紧盯着那扇门,尽量不去通感,男人正在里面经受怎样的苦难。
贯喃穿胸膛的伤口,里外冲洗一遍宋知清楚地记得,在爆炸声响起的瞬间,他被掩护在男人的身下,看到对方前胸绽出的大片血花。如果不是方成衍掩住了自己,现在该忍痛的恐怕是他自己。想到这里,宋知内心对方成衍的亏欠感更重了。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金属工具触及医疗托盘,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一切结束了。
医生们陆续走出来,为首的那位摘掉口罩:腹部和背部上的伤,记得及时上药。
宋知点头,缓缓抬脚走进去。
卧室呈简约的冷色调,摆设很少,中间是一张深灰色的意式大床。方成衍褪去了上衣,赤。裸半身坐着,有鲜红的血液在他身体上缠绕的白色绷带下渗出来。
宋知乏乏地看了一眼,又不敢再看,仿佛多看一眼,心里的自责就会更多几分。
他没有说话,去接了水,回来用湿毛巾尽心尽力地给男人一下一下地擦去额上的细汗。
他不敢想象那处伤口在绷带下的模样,但宋知明白,那里一定惨淡得触目惊心。方成衍腹部和后背的伤他见过的,腹部上有几道血痕,后背的创口被镊子取出了不少碎片,被医生缝合住了。这几天宋知忧心忡忡,生怕男人感染炎症发烧,干脆当起了保姆,整天就是守在他身边,给他喂药、擦药。
宋知熟稔地拿起外用药瓶,拔开盖子,正欲像以前一样,上手在男人的腹肌上抹,忽然发觉对方现在是清醒的状态:
你自己来?
男人望着他,低声道:帮我抹吧。
小茶爷把药轻轻涂抹在棉签上,然后靠近一些,又微微俯低身体,凑往男人的腹肌,他可以近距离地观察到肌肉的起伏和完美圆润的弧度。尽管裸着半身的方成衍他已经看过多次,但每一次,对方身材好得都足够叫人脸红心跳,尤其是现在,腹部的擦伤和带血的绷带让他充满了战损式的美感。
宋知极尽可能的温柔,专注地把药膏涂抹在眼前的一道血痕之上,但他忽然无法忽略头顶上逼人的视线。
男人手臂向后支,全然呈现出伤口,方便宋知靠近。
他凝视着宋知的睫毛、鼻梁和绯色的嘴唇,大手抬起,逐渐轻柔地摸上宋知的后脑勺。
后者假装不在意,告诉他:医生说,你还要过一个月才能好。
等抹完药,待会儿我叫老爷子过来。
方成衍安静地听着,手从后脑勺下移到脖颈,又暧昧地托上脸颊,轻轻抚摸下颌光滑的皮肤。
一会儿记得喝水。
还要吃中药,剩下的药片我会叫你吃,老实吃就是了。
宋知一直在说正经事,但方成衍显然没听进去,一下又一下地摸着对方的头发和脸颊,视线追随着,用纯情、期待又渴望的眼神看着他:这都不重要。
宋知沉默下来,垂着眼睛,盯着丝质的被面,小声说了声:谢谢你。
男人有些无奈:这句,就更不重要。
他的大手流连地摸宋知的下巴,即将触碰到嘴唇。
结果宋知避开脸侧,把他的手捉了下来:先喝药吧。
方成衍静静地凝视他背影离开,等着他下楼端药回来。
那是一碗巨苦的药。宋知连端着它,都能闻到一股苦味。
看男人喝了一口后,他又用勺子赶紧杵了一勺白糖,喂进方成衍嘴里。
药苦倒是不苦,白糖太甜了。
看男人眉间透露出难色,宋知还以为他被苦到,指指床头柜上的一堆西药,跟他说:还得吃好多呢,这就不行了?
方成衍抿抿嘴唇,口腔里还回味着挥之不散的甜度。他凑近了,盯着宋知的嘴唇,想要吻上:不如你也来尝尝,你放了多少白糖?
宋知吭啷一声把勺子丢进糖罐里。
这几天他快被内心的自责活活折磨死了,面对男人,他心中有愧,就连迈进他们家,对着老爷子,他也觉得没脸。
宋知面容严肃地对男人说:方成衍,我现在,真的真的,没有这个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