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茹慧正在拖地, 听到门铃声响起,本以为这个点回来的是宋知。结果打开门,发现登门采访的来人, 是她这辈子都意想不到的
张鸣。
他儿子跟在后头,姿态拘谨地提着一些礼品一样的东西。
刘茹慧面上闪过一丝错愕,忙去卧室里喊丈夫:国啸!
宋国啸走出来, 见到昔日同事上门, 脸色也倏地变了。他眉间闪过一丝痛苦,一手捂住心脏,一手扶上墙壁,胸骨又开始抽疼。
宋国啸。张鸣率先打破尴尬。
我是来诚心诚意解释的。
刘茹慧扶着丈夫的手臂, 斥责道:你解释什么?
张鸣反倒很疑惑,问:你们还不知道?
他与身后的张令泽对视一眼。宋知得知那件事,居然没哭着跑着回家,告诉他父母?
良久, 宋国啸收回搭在墙面上的手,叹一口气:进来说吧。
张鸣走进,张令泽紧随其后,把手里的烟酒礼品放在门口的地上:马上过年了, 我和令泽商量过来看看你。
犯了什么毛病?张鸣指指他的心脏。
急性心梗。
张鸣没再接茬, 将他们家的客厅环视一周, 好似对电视墙上架子的全家福照片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脚步也顿在架子前面:我记得,茹慧生头胎的时候,我来你们家里, 看过宋骧。
那时候孩子刚出生没多久, 还裹在襁褓里之后再也没见过几面, 居然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张鸣看着宋骧从一个小婴儿,变成顶天立地的大人,和宋国啸走上同一条路。更叫人喟然太息的是,他还见证了宋骧生命里的最后几分钟。
此中感慨,不可或说。
坐。
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刘茹慧把水端到茶几上,实在不待见他们父子。
张鸣握着那玻璃杯,酝酿一番,开口道:昨天晚上,宋知找过令泽。
刘茹慧听到这话,十分生气:你想说什么?我们小知现在变成这样都是拜你们所赐,还会去倒贴你们吗?
不是别的,阿姨。张令泽慌忙解释。
张鸣继续说:宋知问,我是不是在宋骧的车祸现场。
这句话一抛出,立刻激起夫妻两人内心极大的波动。
你说什么?!宋国啸当即一下从沙发上站起,哪还能心平气和地和他交流!
对。张鸣抬头看他,为自己澄清:我的确是在车祸现场,120电话都是我打的!
因为我认出来那是宋骧。张鸣情绪激动,也从沙发上起了身:国啸,不管我们两个当年怎么在机关对着干,最起码宋骧,他也叫过我一声叔叔。把他挤到路边的车,我也去帮忙抬了!
宋国啸眼若寒星地看着他:你说这些什么意思?
我想告诉你,宋骧出事的真正原因。张鸣一口气喝下半杯水,缓缓道:不单纯是在报复你,是因为宋骧他也撞破了秦淮的秘密。
张鸣成功看到宋国啸的眉宇间瞬间腾起几分凝重,久久不散。
秦淮这个死阴三儿撤了他的职,还叫程开祖顶上,简直是在他的脸上狂甩耳光!宋知翻了案后,不是还想继续追查真相么?他愿意把谜底告诉宋知,也无比期待能给秦淮来一出什么好戏。
宋国啸站立成一尊雕塑,客厅里阴沉得几乎要打雷下雨。
张鸣两手绞在一起,直定定地看向宋国啸:至于到底是什么秘密,我不清楚,但是我能笃定,是跟他手底下的其他产业相干的。
言尽于此。
刘茹慧声音颤抖地问:你为什么今天才跟我们说这些?
张鸣早想好了说辞,他走上前,拍拍旧日同僚的肩膀:两个孩子当初瞎胡闹的事,都已经过去了。
现在上门说这个,也是我看开之后,想和你们家重归于好。
十年前的事我都快记不得了
十年前。
宋国啸查到一桩政府官员贪污外包工厂项目款的案子,但苦于涉案人是秦淮,年纪轻轻便升到副厅的能人,上下关系没有他搞不定的。宋国啸无法进行彻查,于是跃级申请调查。在取证期间,他发现除了项目款意外,秦淮账下还有许多来源不明的收入。
秦淮为了打点关系,托张鸣的领导主动向宋国啸退还好处费,还有一些市里的领导干部开始找宋国啸打招呼,说什么民不告、官不纠,没有必要再追究下去。
张鸣不知道该往哪边倒,他向来站队在自己领导那边,领导又收了秦淮好处。但宋国啸俨然一副铁面判官的架势,把正义坚持到底,说什么也不能让私情违反党纪,否则就算渎职。
结果,秦淮的事被宋国啸写了一份完整的报告提交上去,正是宋骧寄出的那版
秦淮的事引起了重大关注,因此被开除,张鸣也被提出来挡箭,而领导明哲保身,只受到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宋国啸拒绝各类说情,从此受上层干部看重,一路升至监察厅厅长。
他和张鸣本是考进机关的同一批人。本来可以不向上通报张鸣的名字,但宋国啸那个死脑筋,那个不通融的正经劲,像他们机关单位的墙上,挂的那句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牌匾似的,字刻在上面,严谨呆板。
于是张鸣被撤了职,大好前程,杳无所踪。张鸣的老婆当时也正值生产张令泽本来该有个姐姐的。
她受了影响,孩子流了。后来才怀了张令泽,但是也落下了病。之后一病不起,没过多久就死了。
张鸣回忆到这里,忽然发觉自己的人生,的确跟程开祖那头王八说的一模一样。
没有立场!
眼前人是谁,他就跟谁。
没自己的主意,果然是做不成大事的。
张鸣叹一口气,继续道来:我当年帮秦淮向你说情,后来秦淮也愿意叫我跟着他干。他的投资公司才刚起步,我还在为怎么坐上副董的位子发愁,有天,他派我去一个地方。
说是叫我找一份文件。
三个人都在无言地听着。
我到了现场,才知道你们宋骧出了事,我不知道秦淮要找什么文件。
不过,在你们宋骧衣服里他顿了顿。
那天夜里,他开车赶到国道上,看到宋国啸的大儿子口角是血地挤在车与山崖的夹缝中,满下巴、胸口都是血,还有吐出来的内脏沫儿。张鸣一看,人肯定是不行了,他正拨打120,听到宋骧气若游丝地喊了他一声:张叔。
张鸣赶紧安慰:别说话,救护车马上就来,我给你打电话!
宋骧兴许也清楚自己活不成了,用手伸进口袋,里头拿出一张纸,开始交代后事:能不能帮我交给我爸
张鸣忽然把声音放低,不敢再看宋国啸:那张纸我给了秦淮。
上面记着一个地址。张鸣说,我没去过。
但也一直没敢忘。
他从大衣兜里掏出记事本,早在上面写好了,撕掉,递给宋国啸。
夫妻两人一时哽咽。两年过去了,这事不断地被翻出来,像心头陈旧的伤疤被挑开一样,再也好不全。
宋骧死前,一直在喊纸。
不是在喊知。
交警当时站在我旁边,没看到那张纸,查过户口本,一看弟弟叫宋知,便理解错了。
你们也就理解错了
刘茹慧彻底抑制不住心里翻腾的悲恸,差点要晕厥过去。
啊啊!她恨地捶了丈夫两拳。
嫁给宋国啸时她就该知道的,纪检干部得罪人,全家都要受打击报复!她惨痛的人生就是这么来的,全出在这里了!
我怎么就偏偏嫁给你啊!
张令泽从他们家走之前,很想问问宋知的眼睛伤势,毕竟那天他伤得实在不轻。人不是宋知揍的,好和警察交代,但是把宋知一个人丢下,他实在愧疚。
看到夫妻二人,一个悲恸大哭,一个面色铁青,张令泽最终还是住了口。他猜想,宋知还没回家吧,不然听到这样的动静,怎么会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