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畏畏缩缩的人影正站在他身后。火折子的光一闪,顾忱看清了那人的容貌,不由自主睁大了双眼。
第二十六章
小禄子?
眼前的人相貌平平,神情惊恐,张大了嘴,正呆呆望着顾忱正是顾忱曾经在甘泉宫求情救下的那个小太监。
顾忱不由自主又环视了一圈周围:夜幕已经完全压了下来,四周一片死寂,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偶尔拂来的晚风,哭号般刮过耳畔。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眼前这人的身上小太监还穿着那件颜色比较深的朱紫色太监服,手里拎着两个粗瓷酒瓶,看样子不可能是偶然路过的。
顾忱: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小禄子这才像回了魂一样,哆哆嗦嗦地后退了两步,脚下一软,险些仰面朝天摔个屁墩,幸好顾忱及时上前一步,拉住了他。
谢、谢谢顾大人小禄子头埋得低低的,活像一只受了惊的呆鹅,奴婢、奴婢
顾忱低头看了看他手里的酒瓶,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他回头看了看那两座坟,猜测道:你是来祭奠的?
小禄子惊得一抖,险些把手里的酒瓶扔在地上。宫规森严,除去皇帝和太后逝世,寻常宫妃逝世都不允许在宫里明目张胆地祭奠,更何况躺在这里的不过是两个下|贱的宫人?如果顾忱捅到萧廷深那儿,小禄子这条小命只怕就没了。
他怕极了,哆哆嗦嗦地说道:不、不不不是
我不会说出去的。顾忱温和地笑了笑,这里这两个人的墓碑,是你立的?
不、不小禄子慌忙摇头,不是奴婢奴婢、奴婢不过一个下人,不识几个字,怎么可能立墓碑?
顾忱一想也是,于是重新燃了一个火折子,回身去看那两座简陋至极的墓碑。火光映照下,他看见左侧的木条上写着白芍两个字,右侧的木条上写着张福两个字。
没想到娴妃宫里当年的大宫女和大太监居然已经埋骨,还埋在了这里。
尽管没能找到萧廷深乳娘陈芳桂的下落,但找到了当年的掌事宫女和掌事太监的坟,也是一个意外的发现。顾忱把火折子凑近了些,注意到墓碑上的字是用小刀刻下的,即便如此,行笔运笔之间也能看出刻字之人胸有丘壑,显然是此人写得一手好字,不是小禄子这种不识几个大字的寻常宫人所能写出来的。
只是这个运笔的方式很熟悉总觉得像是在哪看见过。
顾忱还在那儿打量着这几个字,小禄子已然嗫嚅着开口,声如蚊讷:是陛下立的碑。
顾忱一惊:什么!?
是陛下小禄子小声说道,奴婢亲眼看到的,陛下用一把小刀刻了几个字,然后立在了这里。
他这么一说,顾忱猛地想起,萧廷深批给他奏折上的字迹,可不就是和这个一模一样吗可是萧廷深为什么会给这两个人立碑?
顾忱看了一眼惶恐不安的小禄子,轻轻叹了口气。他想了想,开口说道:你到这里来是祭奠他们的吧。
许是因为顾忱先前说过不会告发他,又或许是因为顾忱曾替他求情救了他一命,小太监犹豫不决地站了一会儿,才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他觑了顾忱一眼,欲言又止自己是来祭奠的,那么这位尊贵的顾大人、皇上面前的红人,跑到这荒坟野地又是来做什么的呢?
顾忱瞥了他一眼,一双眸子清亮见底,小禄子甚至在一瞬间产生了一种被从里到外看透的错觉。两人静默了一小会儿,只听顾忱轻声说道:我是来找人的。
说着,他抬起眼,目光在这片荒郊野坟中扫视了一下。这一大片除了这两座坟以外,其余的全都是灰扑扑的、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小土包,很显然,他要找的人注定是找不到了。
果不其然,顾忱苦笑了一下:大概也到此为止了,我不可能找到她了。
这个笑饱含了自嘲和无奈,还带着一点显而易见的伤感。顾忱本就风姿出众,露出这种表情时,无端就让人心里也跟着难过起来。小禄子本就是来祭奠的,心情也并不轻松,一时间竟和这位光风霁月的顾大人有了点同病相怜之感,于是胆子一瞬间也壮了些:大人别别太难过。
顾忱摆摆手,在张福那座墓前蹲了下来。他伸手摩挲了一下那粗糙的字迹,轻声道:既然你认识他们,能不能和我讲讲他们是怎么死的?
小禄子倏然睁大双眼,脸上滑过一抹深刻的恐惧,那种骨子里的害怕也表现在了他的动作上他的手不停地颤抖,两个酒瓶来回碰撞,撞得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下一刻,顾忱伸手,轻轻握住了那两个酒瓶。
他的动作冷静而沉稳,一瞬间,小禄子也奇迹般跟着镇定下来,总算稳住了神。他瞥了顾忱一眼,又瞥了顾忱一眼,好一会儿才开口:张福是我哥。
许是因为顾忱的表情太过震惊,小禄子连忙补充了一句:不是、不是亲哥就是,奴婢本就是个没什么长处的人,不会说话,又不会做活,进宫了以后,便多半是张福照应着,奴婢便认了他做哥。
原来是这样。
顾忱不由想起第一次见到小禄子的时候这倒霉孩子会错了萧廷深的意,还以为顾忱是去甘泉宫侍寝,于是给他拿了一件纱衣,结果惹得萧廷深大怒这种性格,确实很难在宫里生存下去。
顾忱沉吟了一下:那后来呢?他为何会死?
小禄子停住了,眼底又一次浮现出那种恐惧,声音不由自主就小了一截:他给陛下通风报信
通风报信?
小禄子又哆哆嗦嗦说了半天,顾忱拼拼凑凑才好不容易明白了前因后果,果不其然,张福和娴妃暴毙一事牵扯颇深
张福是娴妃宫里的掌事大太监,本来就擅长培植花草,娴妃心善,举荐他去花房当差,平日里就在各个宫宇之间穿梭,送些个新培植的花花草草。他又机灵又圆滑,因此在各个宫殿人缘都不错,也正是因为如此,无意中察觉了皇后娘娘意图害死娴妃的蛛丝马迹。
张福哥吓坏了,回来偷偷告诉了我。小禄子不由自主悲伤起来,我劝他不要掺和这件事,我们这些人只不过是宫里下|贱的奴婢,皇后娘娘一根手指就能碾死我们,可他不听。
顾忱隐隐约约猜到了后面的故事:一定是张福念着娴妃举荐他去花房当差的恩情,将皇后的图谋告诉了萧廷深。而萧廷深是何等手腕的人,他一定想了某些办法,偷偷救下了娴妃。
果不其然,小禄子深吸了口气,抹了抹眼睛续道:七殿下也就是当今皇上知道了这件事以后,想了个办法偷梁换柱,悄悄救走了娴妃。他拜托了张福哥,把娴妃娘娘送出宫去了。
顾忱的心不由自主狂跳起来:送到哪里去了?
送到了张福哥的老家鄂南桐城。小禄子想了想,说出一个地名,应该是送到那里去了。
那后来呢?
后来小禄子用力吸了吸鼻子,眼圈红了,后来张福哥就死了,说是染上了疫病,连夜就把尸身拖出去了。奴婢悄悄去看过,他
小禄子哽住了,眼泪开始成串成串地往下掉:他身上全是被拷打过的痕迹,皮肉都打烂了,分明是受过严刑的。可就是这样,他应该也没说,因为之后娴妃娘娘宫里的宫人就一个接一个消失了,从盈儿,到郭同,到陈嬷嬷
这些人都应该已经死了,尸骨无存。
顾忱不由自主回过头来,再次用手指摩挲木条上张福那两个粗糙的字。刻痕很深,萧廷深像是把全部的力气灌注在了这两个字上。
先前的问题有了答案萧廷深为何会在这儿立碑。
他念着情。
外人均传,萧廷深薄情寡恩,暴虐无道,冷酷无情,然而在桐山,是萧廷深派去的人救了顾忱一命;而如今,他以天子之尊,给一个曾帮助过他的、人人皆以为低|贱小太监立了碑。
顾忱闭了闭眼,感觉整个人被理智和感情撕扯成了两半。理智的一半提醒着他,萧廷深有情,不代表他就能洗脱自己和顾家大哥之死的关系;可感情的那一半却咆哮着,质问他怎么能如此怀疑萧廷深。
或许只有尽快找到娴妃的下落,顾忱才能得知最后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