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算快。如果这真算快,他的身体应该飞速向前,独独把心搁置在路边。失去情绪的身体不会像此刻一般浮起余热。
赫连怀愚竟有些近乡情怯。这里根本就没有他的家乡,可怀中的躯体浅淡的热意,隔着布料相接,让他不住地胆怯。他只能甩动手中马鞭,让马跑得更急,让速度与疾风掩盖此刻不明不白的怯意。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沦陷。或许意识到了,只是不想弄明白刻意装着糊涂。毕竟这样对谁都好。
不知过去多久,天色将黑。赫连怀愚瞧见不远处有一山洞,可以过夜。他拉停了马,而后迫不及待地跳下,近乎刻意地不去看虞尘隐:到了,就在那边山洞过夜吧。谷魁,把马系在这里,带上布囊去山洞歇一晚。
赫连怀愚取下包袱就往前走。爻谷魁叫住他:药人呢?
你系好了带他来,我先去探探。
爻谷魁三下五除二系好马,走到虞尘隐面前,有些脸红:那个嗯需要我扶吗?
虞尘隐摇摇头,自个儿下了马。
爻谷魁将赫连怀愚的黑马系好后,不知所措站在一旁,想找个话茬跟小药人说说话,又不知该说些什么。纠结半晌,冒出句:你好,那个那个,我叫爻谷魁,谷子的谷,魁梧的魁。
虞尘隐回了句:你好。便没了下文。
爻谷魁满脸通红,两人一路无话,到了山洞口,看见赫连怀愚正在清理石块。原来这山洞竟是被堵住了。一块石头落下来,险些砸了虞尘隐的脚。
赫连怀愚丢了剑柄赶上前去,蹲下来试探着按了下虞尘隐的鞋履,见没有痛呼,松了口气。
虞尘隐蹙着眉后退两步,赫连怀愚的动作太快,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山洞清理所需时间不少,赫连怀愚望向爻谷魁:这里危险,你先带他去其他地方,生点火烤烤。
好!回得太快太猛,爻谷魁慌了下,连忙找补,确实太危险了,碎石容易砸到人。我这就去寻个平地。他望向虞尘隐,虞尘隐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一番折腾,天色黑了。夜凉如酒。轻悄的冷躲在寂静之中,只有薄薄一层。
夜路不好走,虞尘隐方才摔了一跤,没有大碍,但并不好受。因此他没拒绝爻谷魁的好意。
爻谷魁抱着虞尘隐走在山林之间,脚下踩实草叶与泥土的声音,在夜里远比白日清晰。不知是什么虫在叫,离他们很近又似乎很远。
虞尘隐抬头望见的是一小点一小点的星,那星辰太多太多,令他有种错觉,天幕上的不再是遥远时空的星星,只是他手里洒落的一把盐。
可盐没有光,而星辰有光。夜是天上泥,星是无根的浮萍。没有水,所以它们不能动。
多少年过去,多少风风雨雨,代代的人死去又诞生,最后都付作尘灰。王朝会变,人世会变,不变的只有它们,永远高高垂挂,永远置身事外。人类的悲欢离合,它们毫不在意,人类的生死兴亡,它们甚至不愿低头凝望一眼。
无论人类宣称多么挚爱它们,它们也不能感同身受。
而唯一回应的星,会从天幕中跌落。来不及停留人世,倏忽间就砸在了陆地上。它在半空中燃着的亮眼白光,是它回应的见证。
可等到它摔在地上,身躯四分五裂,光芒不再时。人们不再惦念。他们极轻地叹了口气,似是怜悯,不忍多看。
于是他们转身,转眼就将它忘却。
一颗流星的死亡不会被铭记。
人类再次抬头,仰望着空中可望不可即的星星。遥远造就了妄念,他们期待着下一场相遇,而神情是那样的真挚。
于是又有一颗动了凡心。
虞尘隐垂下头来,靠在爻谷魁胸膛上。明明是凉夜,爻谷魁身上的温度却似红泥小火炉。没有柴火,是他跳得迅疾的心给了虞尘隐烧灼的错觉。
谢谢你。虞尘隐向他道谢。
没没有。我应该的。爻谷魁心跳得厉害,手臂也开始轻轻颤抖。
感受到那双胳膊的微颤,虞尘隐有几分不解:你怕我?
不不是。
虞尘隐不置可否:找个地方放我下来。生点儿火。
爻谷魁加快了脚步,寻得一平地,蹲下来仔细摩挲一遍,确定没有会伤人的尖锐碎石子。他蹲下来时,抱着的虞尘隐滑到他大腿上,双手挂着他脖颈,脚已经沾了地。他贴得他好近,近到爻谷魁感受到他浅浅的呼吸。
摩挲的手抓住一把野草,爻谷魁竭力让自己不去想其他。他该放他下来了。这里的泥土松软,没有碎石,不会伤着他的肌肤,不会让他流血痛苦。可他的呼吸离得好近,像烧红的烙铁,已经烧焦了自己的皮肉。爻谷魁感到自己被打下了烙印,失掉了所有权。
成了奴隶后,就更离不开他了。他的肌肤有些凉,像泉水,他的呼吸里有遥远森林的清芬,是雨后雪后的草木,有一种清幽的勾人。爻谷魁想靠近,靠得更近,近到能摸到雨,抚到雪,尝到泉水。
明白这不对不好不能够的爻谷魁,竭力在心里不停不停地默念爻族、爻族、爻族
他将虞尘隐稳稳地放在地上:你先坐会儿,我去砍些柴火。
虞尘隐抓住他衣角:记得快些。
爻谷魁回答好,却低头不敢看他。
虞尘隐松开手,任爻谷魁逃离似的跑走。
那姿态绝算不上潇洒,却也够不着狼狈。介于理智与放纵之间,纠结得只能逃离。
爻谷魁躲到土丘后,确定虞尘隐看不见他半点身影了,他才猛地蹲下,然后是颓疲地坐下,躺下。今晚月亮太淡,太淡,淡得看不清。只有满天的星子,存在感太强烈,让爻谷魁想忽视都不成。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么在意,在意了一路,已经快无法克制。小药人不是作为人被喜欢,是更遥远的更高高在上的,就跟他眼前的星一样。因为太过遥远,太过不可能,连这份喜欢都变得可笑而肤浅。而他还得克制住自己,不要表现出半分。
他该起来了,夜太深,小药人会害怕的。他得砍下柴火,钻木取火,生起篝火。他要让火焰温暖到他。要隔着红焰凝望他。
牢牢记住,而后忘却。送他到京城,从此再也不见。
从南到北万万里,他不是候鸟,便再无归期。
火堆哔剥哗响起来,由于下过雨,柴火烧起来黑烟很重。隔着黑烟,爻谷魁望不见虞尘隐神情。他坐在他对面,只能看清身形,像孤零零的灰影。
好似要融化在夜色里。
爻谷魁站起来,走到对面,擦着虞尘隐坐下。
他的余光只能看到虞尘隐垂下的手,被焰火照成凝固的蜜:你还好吗?要不要睡一觉。
不。我不困。
你好像不是很开心。
虞尘隐侧过头,与爻谷魁对视:不开心,为什么不开心?
我我感受到了。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或许是焰火太热,爻谷魁变得直白,没有遮遮掩掩,亦或许是因为夜色,潜藏在黑暗里,人就要大胆许多。
有啊。或许是见他献殷勤太鲁莽,不够委婉,虞尘隐生起几分逗弄兴致。他扯住爻谷魁胸前的衣裳,将这个魁梧的男人拉低凑近,把我的怪物还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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