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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叙闭上眼睛,只抽烟,不说话。
在这件事上,他有权利沉默。
游叙的沉默,没有让谈梦西退缩,他已经清楚知道——
成年人的世界,根本没有道歉和原谅,短暂的欢笑,用性安抚的愤怒,不过是片刻的愉悦给痛苦蒙上一层纱。
伤口愈合,痛意消失,疤痕永远在。
人和人之间没有感同身受,游叙永远不能体会他的心境,并且永远憎恨他象征“离开”的恶劣行为。
不单游叙在承担痛苦,“精神出轨”成了他的耻辱,一种疾病,一道可怕的魅影,在他开怀大笑或黯然伤神的时候,站在角落影影绰绰。
遗留在人生里没解决的问题,好像会反复出现,直到解决为止。
这件事把他们的一部分锁在那个时间点,越是不提,越是反复煎熬。
做点什么,哪怕有一刻的轻微缓解,也是值得的。
他要解救自己,还有游叙,给不安的生病的灵魂一点止痛药。
“游叙,你看着我。”
谈梦西鼓起勇气。
游叙睁开眼睛,“你要说什么?”
面对游叙黝黑的眼眸,勇气又溃不成军,谈梦西尽力让自己保持不要动,像配合他做检查的患者们,努力睁开眼睛,不要移开目光。
只不过,游叙不会温和地对他说:“再坚持一下,不要眨眼,不要乱看。”
这几句他常对患者说的话,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遍。
谈梦西用满是歉意和真诚的目光,凝视游叙的眼睛,语气正式:“对不起。”
话落了地,他忽然觉得轻快,什么事也难不住他。
“我不阻止别人的示好,在精神世界给自己过上了没选择你的人生,我不该这么自私。”他又说一遍,“对不起,我真的非常愧疚。”
游叙眨了眨眼睛,坦白来说,这句正式真诚的道歉,减轻了他心底的痛楚,但他说不出没关系。
他觉得自己有些残忍,装出客观冷漠的样子:“我该回答什么?”
谈梦西的眼眶湿润,竖起一根手指,“别说话,看。”
游叙的目光不由自主跟上这根手指,缓缓移动,转向远方。
天边悬着一轮落日。
第39章 不要再互相折磨
看了一场落日,谈梦西和游叙的情绪平稳多了。
日落后,月亮躲进云里,周围黑得无聊。他们随便对付一口晚饭,不想玩手机,也睡不着,打手电筒去捡柴。
谈梦西走在前面,负责打手电筒。
游叙跟在他后面,只能看见一道黑漆漆的影子,先开了口:“我从没想过,我们会吵成那样,好像疯了。”
多年同居生活不容易,他们吵完架,会复盘吵架内容,哪怕是很小的事情。
谈梦西停下,手电筒的晃动也跟着停下,照亮一蓬张牙舞爪的干枯灌木,“现在想起来,我当时的反应像应激了。”
没有光线,仿佛可以畅所欲言。
游叙想了想,“我当时的语气也不好。”
“我……很羞愧,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谈梦西的声音带了笑意,用来掩盖苦涩和悲哀,“我在车上对你说的那些话,很伤人。”
游叙没吭声。
谈梦西说:“吵架的时候,情绪会放大,语言也放大了,我不希望你去死,只是想气你。”
游叙知道谈梦西看不见,还是摇了摇头,本来也没把那句话留在心里。谈梦西是什么人,刀子嘴都算不上,经常吵不过他,豆腐心倒是真的,他了解,过去轻易拿捏。
回想自己发出的污言秽语,还有对谈梦西的精准攻击,他认为自己也没好哪儿去,“我知道。”
谈梦西叹了一口气,生怕游叙听见,“那时候,我无法忍受你养我,你不准我复学,我没有为自己开脱的意思,我知道安心接受你对我好,就足够了,问题在于我安心不了,我天生这副鬼样子,拿了别人好处,总有种欠人什么的感觉。”
游叙“啪”地踩断一根树枝,声音低了一些:“可能年轻的我,没有获得你足够的信任。”
“游叙,我信任你,我甚至没想过离了你要怎么活。”
“那时候的你经常心不在焉,我很多次怀疑你不爱我。”
“我不是不爱你,我厌恶这个世界,更厌恶我自己。”谈梦西尽力复原当时的心境,不加修饰,“我当时……就像巴黎综合征,我以为的生活和我过上的生活差距太大,受了重大打击。我随便去做什么,都可以养活自己,可我盲目,狭隘,觉得在社会上要有一样拿得出手的本事,又只接受自己会做的事。爱情、我自认为的个人价值,我全都想要,结果我搞得一团糟。”
游叙静静听着。
大约人在本能上会选择逃避,在即将出口的话面前,谈梦西体会到什么叫无地自容。
灭顶的羞愧,山呼海啸的内疚,预想面临控诉的胆怯,这些复杂的情绪一寸寸向内侵蚀,上演一场关于本能意志的虐杀。
直面错误和痛苦的滋味不好受,他的身体连同喉咙,不受控制地发颤,全身的细胞在抗拒和尖叫。他感觉自己正石头似的一点点裂开,有火烧了他的脸皮,又一层层翻卷着掉下。
不要只诉说痛苦,也不要找借口,往最坏了想,可以不在意任何人的看法。
谈梦西在心里数了“一二三”,开口:“游叙,我没恨过你,恨你是我给自己找的借口,不敢面对现实,不肯承担选择的后果,把错误的源头转嫁给你,我的心里会好受很多。”
只有走到再无挽回的绝境,人会开始直面自己的错误,看见自己的自私,懦弱,卑鄙。
天没塌,地没陷,他还一身轻松,身上的伤口好像都没那么痛,弯腰捡了几根树枝,抱在怀里。
游叙差点接不住他这番真心实意,没有指责或包容,更别提理解,就是胸口忽地暖意融融,觉得舒服和轻松。
他们之间的敌意和对抗,在不知不觉地渐渐消散。
如果说十二年的谈梦西是首难读的诗,他们大吵一架前,谈梦西的内向程度,不亚于把自己锁在箱子,沉入海底。
而现在,谈梦西向他翻开了自己的封面,并且启动大白话翻译器,逐字逐句,在他的眼前完全展现。
可惜环境略糟糕,他们的身份是分手的人,各自狼狈,站在大山里的一片湖边,手里还抱着两捆柴。
安静了几分钟,游叙喊:“谈梦西。”
谈梦西用手电筒指着一根树枝,“你说。”
游叙不想捡了,咬了咬后槽牙:“在我当时的认知里,你不会在前途和我之间犹豫,因为我完全没有犹豫,你也应该这样,我感到挫败和受伤。”
谈梦西问:“现在看,我有犹豫的权利吗?”
游叙深深呼吸着,“有。”
也许换两个人,不是谈梦西和他,当然有,这是人生常见的选择题。
谈梦西点头,“谢谢你这样说,我又好受很多了,之前我觉得自己会下十八层地狱。”
游叙也直视自己。
二十二岁的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他爱谈梦西,想谈梦西老老实实让他爱。
周围不断响起虫鸣,冷风一吹,他回过神来,在肚子里对自己评价:“我好像根本没变?”
多年难以启齿,现在再提,有一种大人看小孩耍赖的既视感,丢脸可笑,却也懵懂热烈,惹得他苦笑。
他扯了扯嘴角,“不想活了、活不下去、活着没意思,应该每个人年轻时候都说过这种话,我没说过,在我爸妈眼里,不说我多出色,至少懂事听话,只有那一次。我开始想拿这话威胁他们,叫他们不要再阻拦我,结果……”
“只有我被你威胁了。”谈梦西接话,笑了出来,“好逗!”
游叙听见他傻兮兮地笑,有种磨牙的冲动,看见可爱的东西,忍不住咬牙切齿的那种,“这不正是我真正目的么?”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