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失望过太多回了,从中学到的教训便是不可给予自己丁点儿希冀。
待夜幕降下后,他与渺渺依次跃入一口水井,顺着水流,出了京城。
明月皎皎,繁星点点,他上了岸,浑身湿透,回首遥望着九阙,心道:陛下,永别了。
第84章
鲛人并不惧寒,被夜风一吹,他竟觉得寒气入骨,难受至极。
现下分明已是芒种,再过几日便是小暑。
他侧过首去,对渺渺道:走罢。
渺渺忧心忡忡地瞧着温祈的肚子:哥哥,你无事罢?
温祈过于消瘦,且潮湿的衣料子正紧紧地黏于肚子之上,将这肚子略微的凸起暴露无遗。
我无事。温祈抚摸着自己的肚子道,孩子们也无事。
然而,下一瞬,呕意突地逼到了喉间,使得他忍不住吐了出来,背脊被迫弯曲,一双蝴蝶骨高高隆起,支起衣衫,显得这衣衫宽大无比。
渺渺抬起手来,轻拍着温祈的背脊,默然不言。
温祈吐了干净,面色惨白,却朝着渺渺笑道:你毋庸担心我。
哥哥渺渺叹息一声,哥哥,进京前,我已安排好了藏身之所,须得向西五里,哥哥,你可走得动?
温祈体力不济,逞强地道:自然走得动。
渺渺心下了然,扶住了温祈。
兄妹俩一步一步地向西而去,一步一步地远离了京城。
道路崎岖,约莫半个时辰后,兄妹俩方才抵达藏身之所。
此处乃是一户农家小院,渺渺不及推门,门已从里头打开了。
一雄鲛探出首来,笑了笑,让出路来,待兄妹俩进来后,便又将门紧紧阖上了。
这农家小院有些破败,但收拾得很是整洁,房间更是一尘不染。
雄鲛瞧了瞧渺渺,又瞧了瞧温祈,最末,定于渺渺面上,问道:这便是三元及第,被那暴君授予翰林院修撰之职的雄鲛,你的哥哥温祈么?
渺渺颔了颔首,继而朝雄鲛道:云沁,劳你去煮些水来供哥哥沐浴,再拿一身干净的衣裳来。
雄鲛云沁当即出去了,不一会儿,他已将浴桶注满了水。
渺渺将温祈扶到浴桶边,放心不下,要求道:我帮哥哥沐浴可好?
温祈明白渺渺是出于好意,且自己这副身体与渺渺乃是同父同母的兄妹,在身体不便之时,由渺渺帮他沐浴并无不可,但他仍是摇了摇首:不必了。
渺渺又问道:那我让云沁帮哥哥沐浴可好?
不必了。温祈并不习惯在旁人面前不着一缕,先前,丛霁指派了不少内侍供他差遣,他亦不曾命内侍为他沐浴。
自他化出双足后,仅丛霁一人见过他不着一缕的模样。
哥哥自己小心些,若有不妥,唤我便是。渺渺出了门去,又央一旁的云沁去请大夫。
哥哥的下裳并未染血,一双胎儿应当无恙,但哥哥的身体委实太差了。
温祈褪下已半干的衣衫,跨入了浴水之中,微热的浴水教他舒服了些。
他摩挲着自己的肚子,歉然地道:对不住,爹爹让你们受罪了。
今日已是五月初九,再过八日,他与丛霁的孩子们便要满三个月了。
他须得多用些膳食,将身体养好,才能将孩子们平安地带到这人世间。
上一世,他便是因为母亲受惊早产,以致于先天不足,才会不良于行,他决不能让孩子们受他曾受过的苦。
母亲
母亲倘若知晓他身怀六甲会作何感想?
母亲的遗愿是希望他拥有一副强健的体魄,能建功立业,子孙满堂。
这副身体较他上一世的身体强健许多,他若是不辞官,许能建功立业,至于子孙满堂,他已有两个孩子了,待孩子长大成人,遇见心悦之人,他便能子孙满堂。
他勉强算是完成了母亲的遗愿。
沐浴罢,他用双手撑着浴桶边缘,艰难地站起身来。
他今日消耗了太多的气力,已然精疲力竭。
头脑愈发昏沉,眼帘更是重若千钧,他几乎将要睡过去了,又因身体绵软,力不能支,他尚未站稳,却已跌倒了。
所幸他并未跌倒于地上,而是跌倒于浴桶里头,才未酿成大祸。
大片的水花纷纷溅起,模糊了他的视线。
哥哥,出何事了?若非渺渺的声音响起,他恐怕真要睡过去了。
我无事,并未受伤。为了不让渺渺担心,他努力地打起了精神。
而后,他出了浴桶,将身体擦干,接着,穿上了云沁准备好的衣衫,再接着,打开门,对渺渺笑道:我当真无事。
他被渺渺扶上了床榻,苦笑道:我这个当哥哥的,总是让你这个当妹妹的操心,对不住。
无妨,谁教你是我哥哥。渺渺做了一个俏皮的鬼脸。
未多久,云沁带着一大夫来了,大夫亦是鲛人。
大夫为温祈诊过脉后,叹了口气:逆天受孕,要平安生产怕是不易。
温祈有气无力地道:大夫,我要如何做方能平安生产?
你力所能及之事仅是将身体养好,至于是否能平安生产,便要看天意了。大夫怜悯地道,雄鲛产子前所未闻,你的夫君人在何处?教他做好为你收尸的准备罢。
渺渺登时暴起,一把揪住了大夫的衣襟,凶狠地道:你何故胡言乱语?
大夫从容不迫地道:老夫并未胡言乱语。
温祈对于大夫所言并不意外,柔声道:渺渺,将大夫松开罢。
渺渺气不过,磨了磨牙,最终还是听话地将大夫松开了。
大夫抚平自己的衣襟,对温祈道:老夫这便去煎安胎药。
多谢大夫。温祈躺下身来,望着大夫的背影,于心中回道:我并无夫君。
他又向渺渺望去,倘使他当真难产而亡,便只能劳烦渺渺为他收尸了。
渺渺愤愤地道:那江湖郎中满口胡言,哥哥勿要信他。
温祈违心地道:我自然不信他。
那便好。渺渺于床榻边坐下,低声道,哥哥你快些歇息罢,待安胎药煎好了,我再唤醒你。
嗯。温祈阖上了双目。
须臾,他做了一个梦,梦中,他与母亲相对而坐,他告诉母亲自己已有心悦之人,并且怀上了身孕,母亲吃了一惊,久久不言,满目心疼。
不知多久后,他被渺渺唤醒了,混混沌沌地饮下一碗安胎药后,即刻睡了过去。
睡醒后,他想起一事,那日,他对丛霁动了情,生怕被丛霁发现,谎称自己发热了,杨太医为他煎了退热汤,他饮下后,丛霁亲手喂他吃蜜饯解苦。
从今往后,他再也不会见到丛霁,丛霁更不会再亲手喂他吃蜜饯解苦。
上一世,他饮了太多的汤药,早已不怕苦了,因丛霁的缘故,他竟变得怕苦了。
一日三碗安胎药,时日一长,他又变得不怕苦了。
一月过去,他努力将自己养胖了些,他的肚子已鼓起来了。
趁着外头风和日丽,他下了床榻,欲要舒展筋骨,尚未走出房间,竟然听得渺渺苦恼地道:云沁,我该不该告诉哥哥?
他又听得云沁道:你告诉他作甚么?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