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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长得温和面善,体型是健康的清瘦,年轻时候,应该是那种隽秀温润、博学谦逊的青年才俊。父亲有一双平静坦然接受命运的眼睛,和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半鬓白头发,他平整合身的蓝白色病号服,扣子总是系到领口最上面一颗。父亲插着气管躺在床上昏睡,神志不清的时候多,能靠着哼声勉强说出完整的一句话的时候少。

父亲本来也是个寡言少语的人。他幼时,父亲会经常隔着电话说想他、夸他乖,父亲不会直接说“爱”这个字眼,但会对他和母亲说I love you。长大以后,“I love you”这句话就只专属母亲了,父亲投向他的,更多是赞许满意的眼神,和以各种名义送他的、附带亲笔留言卡片的昂贵礼物。

卡片上话也不多,大概率是英文,像“everything goes well for my sun”、“for my sun sun son”、“For my No.1 and Keep this secret and don\\'t tell that pretty lady”、“for my No.1 in the whole world”、“for my pride”、“soooooo lucky to be your dad”……每次接到这种卡片,沈致亭就会拿着卡片会心一笑。他发现来自不同文化背景下的语言真的很奇妙,竟然可以让一位如此含蓄的中国式父亲传达出如此热烈的情感,而不会显得尴尬突兀。

那辆墨玉色的保时捷,是父亲在得知他准备跨专业考研时送的。

他本专业是可以保研的,可他并不打算再继续了。激烈的辩论赛让他的同学热血沸腾,背负社会正义的光荣使命成为他每一个同学的终生目标,而他却对此无感。

可能他本身就不是个很好的人吧,他并没有太多道德感,也不伟大,更不喜欢承担太重的社会责任。

他总能很好地完成学习任务,却做不到发自内心的热爱。知道自己并不适合从事法律相关工作,他便准备尝试另一个专业挑战自己。

他们家并不缺硕士,母亲两个硕士学位一个博士学位,父亲两个博士学位,作为拥有这样父母的儿子,他只是在这个人生阶段毫无压力地走着流程,父亲却说希望能给他讨个好彩头。

他没告诉父亲,他有个很喜欢的男生正在美国加州读书,也没向父亲提起,他考研没什么压力,所以他很早就向加州那边的几个学校提交了硕士申请,并拿到了伯克利和UCLA的录取通知书,他更没提及,他喜欢的男生所在学校offer发到他邮箱的那一天,就是他知晓父亲重病垂危的那一天。

他不是个机器人,他太想念了那个男孩了,想得……每次男孩打视频过来,他就小心翼翼地不停截屏存下对方各种样子,手机内存都满了男孩的照片他也舍不得删,没人知道,每次他看到男孩越来越有神采的眼睛,就格外害怕那双眼睛里会突然在某天装进另一个人,然后将本就没什么存在感的他挤掉。他发了疯的想念,他每时每刻的担忧,他嫉妒任何正在和男孩来往的同龄人。

他知道都是他一厢情愿,但他就是要为自己的感情任性一回。

人不轻狂枉少年,他沈致亭发誓,他这辈子就胡闹这一回。不管那个男孩是接受还是拒绝,甚至是嫌怨嘲讽他,他沈致亭都能接受。只要能够重新再见到男孩,让他付出什么代价都愿意。

身上最值钱的就是那辆几百万的车了,新买的,他一次都没开过,所以可以不用再跟家里伸手要学费,车子转卖的买家都联系好了,锁在保险柜里的各种证件他也想方设法都弄到手了,就差他在交易合同上签字了。

所有的一切,所有的所有,他漫长的痛苦思念,他深藏心底的美好愿望,日期临近时,他激动地砰砰跳出胸口的心,在看到父亲躺在病床上的那一刻,就已经全都放弃了。

他把这视为命运给他任性的惩罚。

父亲母亲给了你半生的衣食无忧,可你却要因为自己可笑至极的单相思,选择抛下一切去奔向注定没有好结果的身外之人。

甚至还数次幻想过那个男孩的惊喜表情,幻想男孩和自己手牵着手,赤脚漫步在沿海的金色沙滩上,舒服的夏风吹过他们两个人的脸,万里晴空,北方烈阳灿烂,一如男孩英俊迷人的面庞。男孩可能心血来潮,好奇地问一句“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啊”,他会笑着回一句在心中打了无数遍草稿的“从见你第一眼的时候”。

从见男孩第一眼,他就知道自己喜欢他,可父亲什么时候开始生病,他至今都一无所知。

沈致亭啊,你在做什么呢?

多么幼稚的感情啊,多天真可笑的幻想啊。

沈致亭,那年你都二十岁了,你太不稳重了。

他愧疚到一滴眼泪都掉不出,他只恨自己不能去替父亲躺在那里。他日复一日地握着父亲的手,绝望在漫长煎熬中将他的心脏一点点撕裂成碎片。他希望能有奇迹发生。

奇迹没有发生,父亲离世了。

临了,父亲很费力地断断续续吞吐了很多个音调,他一点都不了解父亲,所以他猜不出父亲究竟想告诉他什么话,只是直觉上,他感觉父亲绕了很大弯子,还莫名其妙对他有抱歉的情绪,只委婉地向他表达了一个中心意思:

父亲希望他能留在母亲身边,多多陪伴她。

眼泪终于还是流了出来,他努力保持镇定,双手握紧父亲逐渐冰冷下去的手,不停流泪不停点头。

他当然会留在母亲的身边啊,他还能去哪儿呢?不用父亲开口,他也会这样做啊!

为什么?为什么在父亲临走之前,还会让他不放心,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浮躁没定性的孩子?

父亲不是一向赞许他懂事吗?

想通那一瞬间,他如遭雷击。他不敢再过多揣摩,不敢再往前追溯,一旦开始细想,他便惭愧得无地自容。

在父亲面前,他是个永远的罪人。

父亲病重那段日子里,他没有再接陈北劲的电话,没回任何陈北劲的询问他近况的信息。陈北劲学业繁忙,也并不是总给他打电话,只是一个月一两次的概率,临近期末周时,陈北劲更会直接忘掉他这个人,一心投入在复习和考试上。

那天送父亲火化完,他搀扶着憔悴不少的母亲离开殡仪馆,归途车上,他心灰意懒地坐在后车座,任母亲靠在他肩上沉睡着流泪。

又一个陈北劲的电话打来,手机屏幕上,他看着那个逐渐阳光起来的男孩自拍头像,手指止不住的颤抖,不知怎地又落了泪。

他挂了电话,决心以后再不跟对方来往了。母亲突然醒来,叫司机停车,说她晕车,要下车去透透气。

“我陪你吧。”他伸手去搀母亲。

母亲避开了他的手,扶着车门回过头来,眨着红肿的眼睛,鼓励般地望了他一眼。

“孩子,做你自己想做的吧,没有任何人会怪你。”

那天的天气怎么样,沈致亭不记得了,他只记得自己那天的眼泪格外多。

像倾盆暴雨,雷电轰鸣,整个世界都是黑的,雨水浇遍全身,将满心的自责、愧疚、难过、绝望,和那日复一日折磨着他的那难以启齿的羞耻洗刷得干干净净。他以为自己麻木了,可母亲那句话让他知道,他的头顶永远都将是万里晴空,灿阳明耀。

强忍着哽咽,他花了几秒平复心情,接通了电话。

他还没开口,电话对面就问:“最近是遇上什么事了吗?”

那个心心念念的男孩,嗓音已经蜕变得十分低沉了,论起行为处事,更比他这个任性混账的不孝子成熟稳重得多。

他回了句“没事”,对方不信,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可不知道怎的,电话那头的声音越是关切,越是询问,他就越绷不住。陈北劲一句“算我求你,现在是凌晨三点半,你不要吓我”,让他彻底懂得“肝肠寸断”这四个字是什么滋味。

他瘫倒在地,将自己塞进后车座的过道缝隙,蜷缩成一团,脸庞上泪水如注,涔涔而下,他终于哭出了声。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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