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玉盏微温,被推进赵姝手中。
这样的‘好意’,她便是再傻,也不会懵懂而领。
可再一思量着,这人能爬到今日地位,遇上旧仇竟还愿施救,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等人物,既然留了她的命,该是不屑再慢慢磋磨的。
赵姝猜度着,他或许只是想敲打惩戒,借她这个人,去凭吊过往坎坷。
毕竟她一介储君天孙,落到这等地步,几乎是周室诸侯数百年未有的稀奇事儿。
或许,她该顺着他的心思,放下傲骨,说些好话再恳切致歉一番……
“怎么不饮?”他嗓音沉沉打断了她的思量,还不等她嗫喏开口,视线相触,又很快错开,男人碧眸深邃,盯着落地鸠鸟铜灯,又温声道,“夜深倒也不该多食,这鱼羹做的嫩,赵太子不妨尝一尝。”
赵姝端起盛鱼羹的玉盘,但见肥白泛光,是她自平城开战来,再未见过的精细荤食。
她悻悻放下玉盘,忽然拱手执卑礼:“自问一介质奴,不敢受王孙馈赠。”
“怕本君下毒?”音调陡转,嬴无疾收笑,眼底渐渐弥漫出讥讽。
瞥见赵姝茫然神色,他放下玉杯,扬眉,“也是,污沼里的蠹虫所赐,如小公子这般天上人,定是不会受的。”
这一句犹如附骨之疽,尾音被拉的长长的,激的赵姝从骨缝里渗出冷来。竭力克制住身上发颤的冷意,她张了张口,气息微弱道:“当年……”
“施救、赐药、赠食。当年主上之恩,一夕之间,本君竟都还了。”嬴无疾眼中恶意倾泻,像是受了蛊惑般,他突然转身,两指钳上她颊侧,迫着她抬头直视,“恩既还了,那仇怨,若依照主上的规矩道理,又该如何讨呢?”
这一下力气未收,两个又凑得极近,铜灯将人影映在窗纱上,几乎是面额相抵了。
外头抱剑值夜的成戊哈欠一记,正从小仆那儿顺盏水回来,远远瞧见窗纱上这一幕,一口水顿时喷在地上,惊得是目瞪口呆。
而屋里赵姝只觉颊侧被捏的生疼,不仅是疼,更是那种任意揉捏的恶意,叫她觉着屈辱。
易容膏皮覆得紧,此刻也似有微微移位之嫌,她忧怒交加,哪里还记得先前要做小伏低的念头,当即抬腿反击。
“放开!”
她一脚径直踢在他膝上。
男人丝毫没有躲,就这么生生挨了一记,混不在乎般得,反手将她压上几案,指间动作愈发粗暴。
双脚被制住的一刻,赵姝从他眼里看到了毫不掩饰的报复快意,便明白,那样的屈辱仇恨,她是绝没有好果子吃的。
也不知怎的,就这么肉块死鱼样得被按在几案上,数月来跌落神坛的悲酸无助一股脑儿上涌。她再次陷入种歇斯底里的狂怒,不怕死到破罐破摔。
“婢母胡奴,北虏庶人,小人猖狂!”
从前她也是武场上的常客,若是不畅快了,去武场随意寻两个军士练手,只要不遇上廉羽,也没人能在她这儿讨着便宜。
入质路途遥远,可一路上为人轻视苛待,多有廉羽出头,她反是闷着一口恶气,就那么从邯郸城拖进咸阳宫,是以昨夜才会一气发作。
赵王后虽早逝,可十七年来,她又何尝受过人一口气呢。
一串怒骂言辞低俗,早没了昔日持守。而她蓄势刁钻的攻势,却几乎连招式都未做完,就被对方卸了力。
而后便是没有招式,她发了狠地想叫他伤着什么。
换来的却是手上渐渐失控的压制。
嬴无疾早就对她的身手了若指掌,从前他得用尽法子地让着她,如今却不用。只是三年了,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东西,身手不进反退。
堂堂须眉儿郎,单这气力,若论拉弓射箭,怕还不如雍国夫人那儿的侍女。
瞥见那腕间淤痕渐红,他不自觉眉间拢了拢。
时辰晚了,也是懒得再将时间浪费在这等人身上。
他忽然卸力退后,从衣袖里抽出一方书帕,兜头丢去赵姝面上。
对着她狼狈喘息的模样,男人垂首皮笑肉不笑地哼了记,而后语出惊人:“赵王这封献城的书信,太子殊竟连印鉴是假都没发现么?”
赵姝蹙眉看他,但被男人玄黑袖摆拂过,他俯身再将她拢住,贴得极近。在那张融了北胡血统精致刚毅的面庞下,她莫名生了丝窘迫,呼吸交融,才被捏红的侧脸被人戏弄般得重重拍了两下。
耳边传来句:“倚仗父祖的废物,本君算多还你一条命,往后的日子,你也该去尝一尝这世间真实滋味。”
“来人!依王令,送太子殊去采石场服劳役三年。”
第4章 采石场
从秦王宫东南的王孙府,被押解着一路朝北,赵姝是坐着嬴无疾给的马车去的。她几乎跨越了整座咸阳城,直到跨下车马,被城北冷若刮骨对的夜风一吹,她下意识得缩紧脖子,先前的屈辱惶惑顷刻间荡然无存。
“赵太子您请吧。”监管属吏音调尖酸不屑,手执铁鞭,领着一队甲士跟着她。
那属吏是个三十上下的瘦小男人,留着两撇八字胡的脸上,赫然有一刀疤横贯左眼。他时不时得对空挥一记鞭子,显然非是善类。
冷月西沉,应当已是子时过了。
天上星明月耀,依稀能看出,这是一所三面环山朝南临湖的地方,四处荒僻到一无灯火,仅能听的野兽遥遥低吠。
押送她的甲士虽未动手,却是个个面目凶恶肃然,同先前王孙府的侍从天壤之别。
荒山衰草,四野茫茫。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感觉,这些人简直像是来处决她的。
平城西郊也是这样的山谷,她亲眼见识了那些如虎狼般不要命的秦人。
甲士的影子被月光拉长,鬼魅似得死死盯在她身后。
如此无人之处,她咬紧齿关,畏死之心陡生,想到已经数月未见的人,眼眶不由得泛红起来。
嬴无疾说书信作假,赵姝她自问并不想死。
所幸那属吏很快便将她领到了地方,兀自哈欠了一声,留下句:“从来到这儿的重犯没跑脱的,这地方啊,跑不出去。不过您是贵人,小人职责重大,还是得罪了。”
说罢,他似是困得厉害,到底动手推了她一把,在人跨进栅栏后,在门上哐当落了把大铜锁。
待脚步声远了,赵姝定下魂来,才回神打量起这处来。
视线适应黑暗,轮廓隐约显出的一刻,她不由得皱了下眉。
这是个借助山壁岩穴搭建的草屋。
或者,其实算不上是一处屋子。
方才进来之处是唯一的出口,短长不一的木柱子撑进头顶的山壁里,这算是门了,却没有任何遮蔽的材料。
里头能看出约莫三、四丈深的地方,山壁略凹处,席地散着些枯草,上头黑黝黝的堆着些东西。
摸黑朝里头略走两步,便能瞧清楚,最里头是一只破旧恭桶,再环视一圈,便能确认,那些枯草的确是这里唯一能睡人的地方,而枯草上的那团东西,是被褥。
一阵猛烈朔风钻入,赵姝立在栅栏前抖了下。
同王孙府的熏香绮丽比起来,这地方,直如地府。
想到方才小院里的地龙,她只觉着由身到心得冻结起来,兼之外头杳无人迹的苍茫荒山,她的心像是要被这荒芜残酷的冬夜吞噬一般,凄冷骇然,倏忽间,匆匆抬手拭面。
这哪是人住的地方,分明连地牢都不如。
抖开那湿冷被褥之际,她一脚踩进冰水里,想要解靴查看足下伤势时,腕间一痛,借了微弱月色,触目似瞧见一圈淤痕。
“只会倚仗父祖的废物……”
“连赵王的印鉴是假都瞧不出。”
她忽然眉睫颤动,低呜了两下强自压下后,一颗心被浓重疑虑攫住。
微光不足以照亮书信,她抱膝缩靠在山壁上,拥了那肮脏湿冷被褥,默然无声得就那么假寐。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