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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百年的硕大东珠,成戊却只是瞥了眼,入袖后含糊道:“当不起贵人这般折煞奴,您若高看奴,往后唤我成戊便是。”
那笑脸几乎是立刻化作冷淡,赵姝有些不明所以,她心事惴惴地由两个小奴领进屋。
甫一进门,就被阳春三月般的暖香薰的骨缝舒展,而下一刻,视线瞥见桌案上一块错金银的琉璃扳指时,她目中轰然,当即倒抽一口凉气。
过往种种,悉皆历历。
“欺负个疯癫的胡女算什么本事,喏,当了这扳指与你阿娘治病去吧。”
三年前,亦是这样的冰天雪地,那时候,嬴无疾混在一众流民中,正被贵人驱打戏弄,是赵姝偶然救了他母子。
“不过是污沼里的蠹虫,还敢在本公子面前犟!”
而后,因着那与义兄晋阳君赵如晦酷肖的侧影,赵姝求而不得,也曾迷乱移情,算起来,却到底是玩弄欺辱。
“行事如此狠辣,禀了廷尉,押去罪人所,以后他的事,就不必来污我的耳了。”
再后来,她彻底厌了他,任凭他在罪人所里受尽折磨。
甚至于,他那胡女生母为人害死,赵姝亦没能及时出手援救。
桩桩件件,字字句句,望着桌案上那枚琉璃扳指,她愈发觉着这世路狭隘造化弄人。
即便是黄粱梦里,她都绝不会想到,曾经流落于赵的一介奴仆,如何会在三年后,摇身一变,成了秦国万人之上的王孙。
高床软枕,湢浴氤氲,便是身子再乏累寒冷,她也万不会在此地沐浴,连侍从端来的羹肴果馔,亦是不敢稍动分毫,就这么如坐针毡惶惑猜度着过了一日。
日头西斜时分,看更漏滴在申正,有侍从鱼贯而入,又端来各色鲜亮菜色。
赵姝怕戚英记挂,试着同一面善小侍说了句,未料小侍即刻应下,转身就去传话。
一直到冷月东升,都无人再来扰她,赵姝松下戒备,趴在菱窗前望月,想到邯郸与洛邑皆在月升的方向,一时间飘零酸楚,她昨夜亦未睡稳,也是累的狠了,头脑昏沉间竟睡了过去。
……
两个时辰后,当嬴无疾听完了老秦王对公子翼的训斥,踏着一地雪月跨进院落时,便遥遥瞧见了少年凭窗浓睡的样子。
一树腊梅馨香盛放,凛风忽起,卷落三两点蕊黄并枝头残雪,悄落在那人乌黑发顶。
他心神一晃,莫名竟就想这人从来娇生惯养的,这么开着窗莫不得着凉。
等成戊小声唤他,才惊觉这念头的荒唐。
屏退众人后,他足下无声地迈进屋里,一直到行至窗前,那酣睡之人都未醒。
他凝眸细看,依旧是那样清俊秀丽的眉目,三年了,身形竟也仍是少年人的单薄,丝毫没有成年男子的模样。
本就是个妇人之仁的无用纨绔,偏还天生不足,堂堂男儿生得这般样貌,如今更是一朝落下枝头,要抛下去傲骨尊严卑微乞生,作他人砧板上的鱼脍。
造化无常,多么可悲可叹的一个人,怕是还作着回洛邑退隐的好梦。
男人骨节纤长的手顿在半空,嬴无疾回神,才发觉自己竟想去触碰这人容颜。
下一刻,他重重打落窗棱,对上茫然醒转的少年,毫不掩饰的冷笑沁上碧色眼底。
他平生懒做无用之事,今次却破个例,既然天意将此子送到他眼前来,那他不妨趁意而为,也好一舒从前郁气屈辱。
第3章 傲骨
记不清在雨雪里行路几何,这一室融暖到底是叫人抵不住。
她不过是小歇了一二时辰,竟陷入归家的美梦里。
醒来的时候,便对上一张棱角清俊的面庞。
有幽幽梅香传来,她杏眸迷离,还陷在洛邑北邙山五月的十里桃林间。
噫,是谁家儿郎这般好看,眼承星河。比如晦哥哥还要好看三分呢。
下一刻,面前人薄唇浅勾,眼中蕴满似讥似嘲的恶意。
“主上好眠。”
洛邑美梦寂灭,赵姝心口一滞,从混沌中陡然跌出。
实在是睡姿不宜,她想要起身退开些,才撑着桌案要起时,起势过猛,但觉周身发软两脚发麻,甫一动作,便撞得木椅摇晃。
重心不稳,眼看着就要连人带椅摔去地上。
将她这一场惊醒迟钝尽收眼底,嬴无疾想也未想,稍跨半步一伸手便去揽她背。
宽阔胸膛覆压而下,一股子好闻的木香袭来,赵姝却顿觉那一身玄衣要将自己吞噬,更是下意识地就去格挡。
或许是她总有些三脚猫的功夫榜身,也或许男人从未曾防备她,就那么一偏腰,赵姝竟真就避了过去。
然而,失去了倚仗,她脚下一错,斜斜摔跌去地上,后背好巧不巧,重重磕在了几案腿基凸起的狻猊头上。
一阵酸涩锐痛钻心,才‘嘶’了半声,她便咬唇忍下。
这一切,自然全落进了嬴无疾眼中。
他曾败过大秦第一的剑客,身体的应对力远比常人要敏捷,其实方才完全可以接住人。
只是,他并没有这么做。
地上少年垂首歪身,露出一段白皙柔韧的颈项,似乎只要轻轻一拧,便能使其催折殒命。
少年不动亦不出声,只是略略靠坐起一些。
时间凝滞一般,她在男人犹如实质一般审视目色里,不自禁得心底绝望发怵。
嬴无疾看着她亦发朝几案旁缩靠,心中燃起些不真实的快意,对着那较三年前更单薄的脊背,胸腔里被绒羽挠着一般,更有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陌生情绪翻腾着。
天下之大,余生有尽,他只是想容忍自己一回,通过面前人,来警醒自己这大争之世的无常。
缓步悠然朝一侧矮塌坐了,嬴无疾敛去眸中狠厉,语出温柔:
“昨夜东门救你之人,是我。”
果然便看到地上人神色一震,是他预料中的错愕意外。
“送药之人,亦是我。”
他含笑若春风,好似一位仁善慈蔼的旧友,等来了赵姝愕然圆睁的杏眸。
许是过于震惊,她不敢置信的视线凝在他面上,渐渐的,甚至有雾气萦绕。
原本是好整以暇,猫捉耗子般的开场,被那双眼里的雾气一哄,嬴无疾有片刻的失神,猛然间想到赵人曾赠他的‘嬖臣’二字,面上春风骤散。
“你……你怎会……怎会是你。”
再听的这一句失神喃喃,男人面上狠厉闪过,他又含笑正色问:“若非是我,主上以为会是何人?”
这称呼并不友善,气氛再次凝滞。
“如今孤只是一介质子,当不起王孙这般善待。”赵姝的腿终于不麻了,心绪百转,自觉这般缩靠在几下不*七*七*整*理像样,便自个儿扶着案立了起来,“你……为何不追究?”
人总是对自己做过的错事易忘,她又是个赤诚简单的,当下虽惧意不减,却只以为对方当真不该追究。
“成戊说上了两拨羹菜,赵太子如何一口也未动?”
嬴无疾不答反问,说着话一击掌,但有侍从数人,又鱼贯端来新热的羹肴。
甚至还有一壶清酿。
屋子里的地龙烧的愈发热,男人解下玄黑金纹的罩袍,他朝桌案边阔步过来,腰间是一条镂空梼杌纹的金丝玉带,合身的曲裾深衣勾勒出劲瘦的腰线和修长结实的身线。
这一身腰佩紫玉印鉴,显然是刚处理完政务回来。
他颇随意地执壶抿了一大口酒,而后畅意浅叹。
这一番动作简直同赵如晦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赵姝嘴里苦涩,二人离得近了,愈发显出身形上的差异来。
三年前,她从流民中一眼相中了他,彼时嬴无疾十六,年少绝艳,轮廓里更偏向北胡,只略比赵姝高半个脑袋。
而今,他年已十九,身上的杀伐血气掩去了眉目的精致艳丽,身段更如松柏般抽长丰健。而赵姝三年前便长成,更兼入质之路苦寒,清减不少,如今两个靠近了一比,她竟堪堪只到他肩处。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