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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下旬,晁灵云一行抵达位于振武镇的东受降城。此城设有绢马互市,商队因此驻扎下来,预计要等过了年,参天可汗道开始冰雪消融时,才会正式出发前往回鹘王庭。
这天晁灵云照旧跟着康承训,与几名胡商见面,酒足饭饱后从酒楼出来,就看见一支振武军浩浩荡荡地从他们眼前跑过。
康承训冷不防被飞扬的尘土迷了眼睛,不爽地抱怨:“瞎跑什么呢,这么兵荒马乱的,外头打起来了?”
“嘘,郎君可要小心言行,”一旁的胡商善意地提醒道,“最近巡边使正在城中,全城军民都不敢大意呢。”
康承训已是老江湖,自然知晓这其中的厉害,忙向那胡商道谢:“多谢大哥提醒,我可得管住自己这条舌头。”
晁灵云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等回到客栈,才问康承训:“康大哥,为什么方才一提巡边使,你们就一副谈虎色变的样子?”
“你想想巡边使是什么人,那可是奉旨巡边的宦官,从长安远道而来,又岂肯空手而归?”此刻康承训已醒了酒,正悠闲地翻着一卷账册,“那可是一帮等着拿好处,没好处就要找茬,找不到茬就要无事生非的家伙。”
“原来如此。”晁灵云冷笑,“这帮宦竖,在京城就已经嚣张跋扈,到了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只会更加无法无天。”
“可不是嘛,在这位太岁离开前,我们可得夹着尾巴做人。”康承训合上账册,将它递给晁灵云,“这里头的账目我都核对过了,没有差错,今天你花点时间好好看一看,尽快熟悉茶马这一块的生意。”
晁灵云接过账册,笑着答应:“谢谢康大哥,我会仔细看的。”
茶马这一块是商队生意的重头,账目繁多,晁灵云捧着账册研读,一看就看到了掌灯时分。
这天她的晚饭也是在房里用的,饭后独自守着火盆,一边取暖一边继续看账。窗外朔风呼啸,偶尔会有断断续续的芦笛声响起,在这边陲之地勾起征夫、旅人的思乡之情,使人心生悲凉。
晁灵云一时走了神,竖着耳朵倾听,正沉浸在窗外的笛声里,冷不防一阵马蹄声奔雷般响起,将那一缕幽咽的笛声冲散。
她猛吃了一惊,下意识地起身走到窗边,将窗子推开一条细缝,向外窥视。
只见街道上火光憧憧,黑压压的铁甲骑兵蜂拥而过,乱哄哄的吵嚷声里,依稀可以听出“回京”、“勤王”等字眼。
晁灵云一阵心惊肉跳,不知道长安那边出了什么事,关上窗子思索片刻,便披上大氅去敲康承训的门。
此刻康承训自然也醒着,将她让进房中,主动开口:“孺人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康大哥你也听到了吧?”晁灵云望着康承训,惴惴不安道,“一定是长安那里出了大事,军中才会如此喧哗。本地商人的消息一向最为灵通,康大哥,你可有办法打听一下?”
“现在外面正乱着,肯定是不方便出门了,等外面动静小些,我就去打探一下。”康承训答应着,又安慰晁灵云,“你也不要太担心,军中多得是愚夫莽汉,又喜欢冬夜喝酒,难说不是一场误会。”
晁灵云点点头,心中稍定,便又返回自己的客房。这时候她已没心思看账本,又毫无睡意,只好和衣而卧,在床上辗转反侧地等天亮。
客栈外直到后半夜才安静下来,天蒙蒙亮时,晁灵云的房门忽然轻轻响了两声,她立刻一骨碌爬起来,飞快地跑去开门。
门外的来客自然是康承训,他一见到晁灵云,便问:“一夜没睡?”
“怎么睡得着。”晁灵云将康承训让进屋中,看到他难看的脸色,一颗心顿时跳得飞快,“康大哥,你是不是打探到了什么?”
“听说长安出了大事。”康承训咽了一口吐沫,艰难地说,“宰相王涯串通郑注、李训谋反,幸亏有仇士良率神策军护驾,天子安然无恙,但京城大乱,官员百姓死伤无数。”
“谋反?我们才离开长安多久,怎么就出了那么大的事!”晁灵云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如果京城整个都乱了,那……那十六王宅会不会受到波及?”
“不知道啊。”康承训眼睛里爬满血丝,烦躁地抓着头发,“就算王宅不出事,如今大明宫被神策军控制,文武官员死了一大半,发生这么大的变故,亲王之中一定有人蠢蠢欲动,也不知道光王他会如何应对。偏偏这个节骨眼上,我竟然不在京中,实在可恨!”
听了他心急火燎的一番话,晁灵云反倒安静下来,双眼定定地注视着康承训的脸,仿佛想从他急躁的表情中看出点什么。
康承训被她盯得心里发毛,一时竟顾不上惦记长安的局势,小心翼翼地问:“孺人,你怎么了?”
“康大哥,你和十三郎是不是又瞒了我什么?他忽然转了性子,愿意让我离京,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会有今天?”晁灵云的嗓子控制不住地哽咽着,因为情绪激动,胸口剧烈地起伏。
康承训意识到情况不妙,连忙开口描补,想稳住晁灵云:“孺人,你别误会,谁能想到京城会有人造反呢?”
“这种事是不容易想到,可出了那么大的事,比起意外和震惊,你考虑更多的却是大局和先机。”晁灵云含着眼泪,冷笑着戳穿他,“你和十三郎就是一类人,而他的目光只会比你更远,今日的局面不说全盘料中,他至少能够提前看出点苗头吧?可直到我离开长安,他都没有给我一句实话……若不是巡边使恰好在这里,若不是昨夜军中闹出动静,我就会一直傻傻地走到回鹘,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第190章 逼宫
黑云压城城欲摧。
随着残阳的最后一点血色消失在暮霭中,冬日的大明宫阴风阵阵,沉寂肃杀。
延英殿内,灯火昏暝,天子李昂颓唐地坐在御座上,低声问宰相李石:“坊市间安定了没有?”
“回陛下,坊市间已渐渐安定,只是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冽,阴气甚重,恐怕是刑杀太过所致。”
“刑杀太过……”李昂低声沉吟,随后彻底陷入沉默。
“陛下,如今逆贼已灭,连同逆贼的至亲也都伏诛,为了长安人心安定,此事不宜再继续追讨。”
李石话音未落,延英殿外忽然响起一道傲慢的声音:“宰相这话,未免有失偏颇。”
李石回过头,就看见左神策中尉仇士良领着数名亲兵,昂首阔步,踏进了大殿:“谋反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不斩草除根,以儆效尤,怎么可能让人心真正安定?”
“放肆!”李石瞪着仇士良,怒道,“本相正在与圣上议事,中尉怎可擅闯延英殿?”
“呵呵,宰相有所不知,卑职如今负责整个皇城的安全,当然要定时来向圣上报备。”
“你——”李石怒不可遏,还要争辩,却被御座上的天子打断。
“李爱卿,你先退下吧。”
李石心中一沉,抬头望去,只见一片幽暗中,天子如隐于深水,面目模糊。
无边的悲凉霎时弥漫心头,李石只能退后一步,深深拜下:“微臣告退。”
仇士良目送李石退出大殿,面带得色,扭头对李昂道:“不知陛下今日龙体可安泰?”
御座上的李昂沉默着,仇士良等不到回答,微笑着踏前一步,缓缓道:“陛下不开金口,看来是龙体未愈了?陛下此次误信奸佞,重用郑注,险些酿下弥天大祸,都是因为此人曾以偏方药术博取了陛下的宠信。如今郑注已死,陛下龙体不豫已久,致使政令多有荒阙。自古圣人以社稷为重,尧舜之德,泽被天下。陛下乃圣主明君,何不考虑效仿圣人,逊位于贤德?”
“你这是要逼宫?”一直沉默的李昂这时终于开了口,含着满腔悲恨,颤声道,“自那日前殿大乱,你指使神策军血洗两省诸司,朕就意料到了会有今天。”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