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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怡无话可说,只好奉陪,也端起酒盏一饮而尽。滚热的烧春滑下喉咙,烫得他眼眶微微发红:“绛真娘子,我想与晁娘子私下说些话,不知你可否行个方便?”
绛真早就知道这两人有心结未解,今日晁灵云既然肯露面,必定是打算做个了结,因此也想促成他们,便爽快地答应:“十三郎不必见外,绛真这就回避,也好让你与我妹妹放心说话。”
说罢她又与晁灵云四目相对,同时飞快地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阮咸,晁灵云知道那阮咸背后藏着兵器,点点头,绛真这才放心离去。
待到客堂里只剩下李怡与自己,晁灵云又为彼此斟满了酒,端起酒盏,漠然道:“奴婢再敬殿下一杯,此前一直未能恭喜殿下大功告成,现在补上。”
这一次李怡没有再顺从,而是双目焦灼地凝视着她,哑声哀求:“别这样,灵云。”
这是晁灵云第一次从李怡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那么亲昵的叫法,那么卑微的语气,配上无比残酷的前情,真是格外讽刺。
心里这般想着,她的脸上也随之浮现出一抹哂笑,令李怡越发难堪:“是我对不起你。”
晁灵云连一个正眼也不给他,一口气喝光了手中满满的一盏酒,脸颊被火烫的烧春酒激出两团红晕,咂着嘴感慨:“真好呀,奴婢还有命听见殿下说这句话。”
她劫后余生的笑谈,恰恰是最犀利的嘲讽,李怡无地自容,却不敢让辛苦等来的交谈就此中断,坚持着继续往下说:“我想求你原谅。如果我能做点什么来弥补你,你尽可以开口。”
“这酒真够劲,还是喝酒吧,殿下。”晁灵云一边自说自话,一边又替自己斟上酒,“奴婢开门迎客,做的便是这酒水生意,殿下若想奴婢高兴,不如就多喝两杯。”
李怡无可奈何,只得陪她不停喝酒,借着浓烈酒力的鼓舞,说出平日难以启齿的话:“国舅遇险,是一个意外。我命人好好保护国舅,就是知道一旦他出了事,圣上必定会下旨彻查。太皇太后谋害国舅的事败露之后,圣上会怀恨在心,却不足以使他与太皇太后公然反目,所以他一定会拿一个人来杀鸡儆猴——这就将置你于死地,我怎么可能坐视不管?”
“哦,殿下从一开始就算得那么清楚,却叫奴婢如何相信,你心里真的没有这样打算呢?”晁灵云冷冷质问。
李怡一时语塞,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了酒盏,低着头犹豫许久,才用极低的声量问:“如果我说,我心里有你呢?”
晁灵云意外听到了李怡的道白,拿着酒壶的手稍稍一顿,很快却面无表情地继续斟酒:“奴婢多谢殿下的抬举,所以奴婢没猜错,殿下起初真的就是那么打算的,对不对?”
见李怡低着头默不作声,她苦涩地一笑,仰起脖子又喝干一盏酒,才开口冷嘲:“照殿下的意思,奴婢能够死里逃生,还要感谢殿下对我起了一份淫念咯?”
“你不要这么说!”李怡猛然打断她,闪烁在浅色眼眸里的羞耻和痛楚太过清晰,让晁灵云下意识地闭上了嘴,“不要这么说,算我求你……”
求她?差点送命的人明明是她!他凭什么露出那么痛苦的表情?就好像真正饱受折磨的人是他似的,凭什么?眼底蓦然一阵发酸,晁灵云忍不住转过脸,摇了摇手里的酒壶,哑声道:“壶空了,我去取酒。”
说罢她起身走到火炉边取酒,李怡发红的双眼始终紧盯着她的背影,生怕她突然头也不回地离去,从此再不肯相见。
幸好晁灵云并没有这个打算,她在李怡快要按捺不住胡思乱想前,终于拎起酒壶往回走,直到将沉甸甸的酒壶放在桌案上,重新在他身旁坐下。
“殿下,奴婢再敬你一……”晁灵云话未说完,忽然转身掩住嘴,开始撕心裂肺地猛咳。
李怡被她吓了一跳,赶紧伸手替她拍背顺气,慌张地问:“你没事吧?”
怎么可能没事?才喝了那么点就受不住,看来病好了也还是不中用啊……晁灵云咳得满脸通红、眼冒金星,连额角的青筋都在突突直跳,竟然还有空自怜。
她好半天才顺过气来,推开李怡的手,却还是觉得头晕目眩,索性伸手拆散沉重的发髻,将假髻和首饰摘下来放在一边。
待到头顶一轻,晁灵云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又伸手去摸酒壶:“我没事了,继续喝……”
“别再喝了。”李怡已经有了几分醉意,更怕晁灵云喝出事来,连忙按住她的手阻止。
“不喝?那多扫兴……”晁灵云一头青丝顺着双肩滑落,抬眼望着李怡,刚咳出来的泪花还留在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显得分外楚楚可怜,“殿下,还记得你以前说过的话吗?你说若有机会,一定与我开怀畅饮,大醉一场。殿下现在若是反悔,你我今夜就到此结束。”
第063章 霜夜送客
夤夜,整个长安城蛰伏在一片深远的寒气里,除了被灯火光热笼罩的地方,或是尚能蹦跶的活物,天地万物都覆着一层薄薄的银霜。
绛真宅第的一间偏厅里,绛真与贴身侍儿、王宗实正围炉共坐,一同捞着釜中的花椒兔肉,吃得满头冒汗。
张大郎从后厨又端出一盆来给他们添上,热情地招呼:“多吃点啊,灶上还有得是。”
鲜滑弹牙的兔肉带着花椒的香麻劲爽,连汤带水塞满了冬月里受寒的肠胃,王宗实身为饕客,吃得从头发丝暖到脚脖子,吸吸鼻子,浑身通泰:“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啊……”
侍儿一边啃着兔头,一边吸着手指上的汤水,睁大眼睛问:“大人之前过得不好吗?”
王宗实用手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痛心疾首地表示:“就我这样的,能好吗?这辈子也就指望吃点好的了。”
就在他自怨自艾的时候,绛真正慰劳着张大郎,不但替他斟上一杯滚烫的烧春酒,还亲手递到他嘴边喂他喝。至于那张大郎就更不消说了,受用得两只眼睛都迷离起来,仿佛他此刻喝的不是人间的酒水,而是能让人坐地成仙的琼浆。
王宗实看着这两人你侬我侬、蜜里调油的亲热样儿,心头不禁一阵发酸,满腹牢骚:唉,自家大王论起来也是样样都不差,怎么那红鸾星就跟铁板里的钉子似的,硬是一丝都不动呢?如今那客堂里也不知道是何等光景,自己还在这里吃香喝辣,是不是好歹应该过去看一看?
一边这样想着,王宗实又一边从釜中挟出了一块兔腿来,心安理得地大嚼——算了,这事说到底还是要看那两个人之间的缘分,他一个净了身的内侍跟着掺和什么?
一转眼,夜阑将尽,偏厅里残烛微明,光线在不觉间暗下来。绛真与张大郎已不知厮混到了何处,厅中只剩下蜷在炉火边打盹的侍儿,以及酒足饭饱、昏昏欲睡的王宗实。
就在他眯着眼睛,像鸡啄米一样不停点头之际,厚厚的门帘忽然被人掀开,一股冷风猛然窜进来,冻得王宗实瞬间打了个激灵,睁大了两只眼睛。
只见晁灵云满头青丝委地,人被蓬松的白狐裘裹着,一身银素地站在他面前,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妆容艳丽,却满脸冷漠:“光王醉得太深,劳烦大人辛苦一趟,将光王扶上车吧。”
王宗实连忙站起来,赔笑道:“是,是,光王从不贪杯,果然还是晁娘子与众不同,一向都让光王另眼相看。”
晁灵云嘴角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淡淡道:“光王待奴婢,一向与众不同。”
王宗实碰了一鼻子灰,只好假装没听懂,试探着问:“外面天寒地冻的,光王又醉倒了……娘子这里不方便留宿吗?”
“光王刚刚才在客堂里答应过,不会再让奴婢为难,转眼大人就替光王反悔,这不大好吧?”
看来这两人的关系完全没有改善啊……王宗实心里打了个突,慌忙辩解:“小人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担心光王喝醉了又受寒,身体恐有闪失。”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