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蔺泊舟入京起,说不定他就已经赢了。
坏了。
崔朗浑身都在冒着冷汗,后背的脊梁冰冷,连腿都有些僵硬。
太监看着他吓坏的模样,忍不住笑:摄政王又不是长了三头六臂,禅师怎么吓成这样?
你懂什么。
就像下围棋一样,当两个人之间的棋力存在天差地别,弱的一方根本感知不到对方有多厉害。
只有与他相距不算太远,才能知晓对方的深沉难测,才了解对方一步一步的算计。
崔朗与蔺泊舟,现在捏的都是宣和帝这枚棋子。
至于胜负恐怕马上就要决出来了。
崔朗咽了咽喉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迈开步伐。
走向了这局要决出生死的棋盘。
第111章
崔朗提着袍子,一路往棋室里疾走。
走到半路,和他熟识的太监从回廊跑来。
大事不好,大事不好。
崔朗这几个月在宣和帝身旁得宠,笼络了一批自己的熟人,这个小太监是得到命令,偷偷摸摸跑来先给他通风报信的。
崔朗问:怎么了?
摄政王说你和镇关侯才是奸臣,要陛下给他洗刷清白,还要回辜州,太监把蔺泊舟的话复述了一遍,满脑门汗,现在,陛下和他在下棋,像是完全信任他了,禅师快去看看吧。
他是这么说的?崔朗问。
一句不假!
崔朗心里有数了。
蔺泊舟这是以退为进,他权势太盛,本会不得善终,但此时退回辜州,既能保全性命还能博得名誉,更能回去蛰伏发展,断尾自保断得极妙。
崔朗飞快在心里盘算着一会儿要呈给宣和帝的说辞。
这太监虽然急,但又道:禅师也不必太担心,摄政王虽说是进了皇宫面见了圣上,但眼睛瞎了,以后在朝廷的用处,肯定再也不及你。
他眼睛瞎了?
对,看不见,连下棋都是报点让人去下呢。
崔朗后背一冷。
怎么会瞎得也这么凑巧?
他脑子里几乎把能想到的都想完了,飞快地整理好措辞,确定自己能在宣和帝前驳倒蔺泊舟,这才快步走到了弈乐园外。
他整理了衣裳和头发,随即不顾礼仪太监的阻拦,大步向院子里狂奔嘶喊:陛下!不要被奸臣的谗言迷惑啊!陛下!
陛下,他说的全都是骗你的话!他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声音越来越近。
棋室内,蔺泊舟一身白袍端坐着,双手拢在袖中,姿态端雅,旁边有人替他执起棋子。
灭。
宣和帝也听到了,扭头去看声音的发源处。
崔朗来了。裴希夷提醒。
啧。宣和帝沉浸在棋局之中,似乎对崔朗的到来有些烦躁,身子虽然站起来,但视线还落在棋秤。
陛下!奸臣在妖言惑众!陛下千万不要被骗,陛下!
陛下,崔朗来了!陛下!
崔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跑到了临近的院子里。蔺泊舟示意棋伴在棋盘上敲下一子,缓缓站起身,留下宣和帝思索这突然变得紧张的棋局。
他神色沉静,拖曳着雪白的衣袍走到了门口的位置。
裴希夷站在那里,悄悄抬头看蔺泊舟的脸色。
陛下,他全是一派胡言,故意让你放松警惕,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其实
崔朗终于走到了台阶下,他一抬头,蔺泊舟站在台阶上四五步的距离。
男人的身量很高,影子垂落下来,挡住了崔朗面前的光亮。
崔朗满头大汗,头发散乱,额头泌出晶莹的汗滴,瞳孔微微缩着,整个像是戒备至极。
而蔺泊舟双目被白纱覆盖,看不清眉眼的情绪,但鼻梁高挺,唇瓣犀薄,身上自带一股皇室血统的矜贵傲慢之气,光是站在这里,身姿就足以让普通人臣服。
崔朗后背发凉,喉头打结。
他曾在山野的禅院,和一个道人相遇,学过望气之术。
现在站在这里的蔺泊舟,和坐在棋盘前冥思苦想的宣和帝,两道人影,君臣之别,按理说很轻易能辨别出身份,可崔朗现在仰视着他,竟然觉得蔺泊舟才应该是坐在龙椅上的九五至尊。
崔朗喉结轻轻颤抖着。
而上次在灯会画舫见到他,同样的蔺泊舟,并没有现在的气势这阴沉果决残忍嗜杀的帝王之气。
难以言喻的恐惧弥漫上来,崔朗目眦欲裂:蔺泊舟,你竟然有
不臣之心。
四个字没说出口。
当他叫出蔺泊舟三个字时,听到了呲一声金属撞击的音效,再说下一个字,腹部漫上了一层痛楚,越说,腹部越痛,直到疼痛开始阻止他说出下一个完整的字。
蔺泊舟手中握着侍卫身侧的长刀,苍白手指紧扣,剑身埋在崔朗的腰腹,鲜血蔓延,很快濡湿了衣裳。
蔺泊舟居高临下,垂眼道:死人就不用开口说话了。
他背后,宣和帝终于落下了棋子,回头时,猛地爆发出一声尖叫。
啊啊啊啊崔朗!
长刀抽了出来,再往上划过,人头歪折,随后滚落在了台阶,溅出几团血沫。
血溅了满地,同时也溅上了蔺泊舟雪白干净的白袍,一滴落到颈侧,他手指撩开了乌秀的长发,指腹轻轻蹭了一下,闻到新鲜温热的血腥味。
咣当
沾满血的长刀被丢到了地上。
蔺泊舟转过了身,面朝宣和帝,字句清晰:陛下。奸人,臣先替陛下除掉了,免得臣回到辜州以后,他再向陛下进献谗言。
宣和帝头皮发麻,看着蔺泊舟白袍上的血。
他皇兄本来身子虚弱,面色有些苍白,身上也穿着一件白衣裳,可此时沾满了鲜血,像极了他那件绣着蟒龙的王服。
宣和帝瞳孔僵硬,再看向失去头颅缓缓倒下的身躯,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三个月正是崔朗借着下棋蛊惑陛下心智,险些让臣丧命。蔺泊舟走近,让太监搀扶着,手掌轻轻放到了宣和帝的肩头,陛下以后要更会识人才行,不然臣回了辜州,怎么放心陛下一人坐镇朝廷,直面虎狼呢?
这一句话,温情无比。
宣和帝脑子里发怔,本来有些异议。
他觉得蔺泊舟不应该杀掉崔朗,至少要等到当面对质完再杀。
可是
蔺泊舟轻声问:陛下心疼崔朗了?
宣和帝手有些发抖:他和我下了四个月的棋。
奸人都是这样迷惑陛下的,以优美的歌喉,绮丽的容貌,精湛的棋艺迷惑,博取感情,其实都是为了分享陛下手中的权力。蔺泊舟说,臣很快就要回辜州了,这些忠告愿陛下牢记在心。
宣和帝启了启唇,点头:皇兄说得对。朕舍不得杀崔朗,皇兄替我杀了。杀得好。
他看了会儿崔朗的尸体,心情复杂,抬了抬手:替崔朗收尸,好好安葬
蔺泊舟闭眼,轻轻咳嗽。
但只是咳嗽,什么话也没说。
宣和帝明白了,看他:不应该安葬吗?
蔺泊舟静了会儿。声音缓慢。
佞臣还能好生安葬,谁人不敢做佞臣?
宣和帝咬牙:把崔朗抬到午门外,戮尸!
尸体和头颅迅速被侍卫收起,头单手拎着,身体像团泥巴似的被拖拽,向着午门外领了过去。
在场的所有人都怔住了,呆愣在原地没人敢说话,惊恐的目光不是望向宣和帝,而是蔺泊舟。
棋室内安静了好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