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朗开始觉得恐怖了,这皇宫里的一切都这么恐怖,御榻,香炉,帷幔,穷尽奢华的一切他迫切需要离开这里,赶在宣和帝还没彻底清醒之前。
宣和帝睡得死沉死沉了。
崔朗终于爬了起身,坐到殿外,裴希夷给他端来了一个小凳子,让他坐在凳子上揉腿。
多谢裴公公。
裴希夷轻声说:明日又该棋待诏来陪陛下下棋,禅师大人不必和陛下对弈,只需要前来侍立就好。
崔朗松了口气:好。
他总算能喘口气了。
裴希夷客气道:大人回去休息吧。
他俩平日也就如此的点头之交,说句话罢了,崔朗抱了抱拳:贫道就先退下了。
大师慢走,仔细天黑。
裴希夷站在大殿门口
等崔朗的身影离开以后,他回了宫殿内,发现宣和帝又醒了,坐在榻上发呆。
裴希夷走近替他拢了拢被子,什么话也不说,拢好衣裳后退到阴影里,像个随时能被忽视的隐形人。
宣和帝抓着被子,把脚蜷起来。
一会儿。
裴希夷听到被子里传来断断续续,隐隐约约的抽泣声。
宣和帝发疯了一晚上,第二早自然而然没能醒得来,朝政往后拖延,他想了想说:那就不去了,下午再去。
白天,宣和帝的心态又回来了。
他兴致勃勃地询问:昨日我听裴公公说,今日这拨棋待诏棋艺都很精妙,是也不是?
左右的棋伴氛围轻松。
没错,今日这拨人确实都厉害。
尤其有一个!昨日臣等和他对弈,他的棋艺堪称神鬼莫测,深沉至极,臣认为陛下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对!
宣和帝哼了声:是吗,待朕会会他。
转过宫殿的长廊,到了宣和帝特意让人拾掇的弈乐园,一条小道通往棋室,当中用石头堆砌着巨大的棋局。
棋局上便是敞开的木排门,棋待诏已在里面等候,宣和帝过去坐下就能对弈。
宣和帝推开门。
穿着清一色素净白袍的棋待诏排排坐着,面前放棋秤和棋篓,对面的座位空置,总数有九个。这是宣和帝喜欢的下棋方式,他喜欢弈胜了第一个,立刻再弈第二个,再弈第三个,以此类推,直到输了为止。
宣和帝下棋时只看棋,从不看人。
他坐到了第一张蒲团上,执子对弈。
赢了。不堪一击。
宣和帝起身到第二座棋秤,不久之后。
赢了。
他再起身,到第三座棋秤。
时间慢慢过去,到了第六座棋秤。
宣和帝下棋时全神贯注,只是看着棋盘静默,耳边响起棋盘指出每一步棋的声音。
通,左,灭,阳,奉
这是四大景盘式记谱方法,可以明确棋子在棋秤上具体的位置,念出字便知道棋子落在哪儿,方便身后看不见棋秤的棋待诏在纸笔上复刻出棋盘,替宣和帝记录局势。
宣和帝敲着棋子,闲散不已。他正在进行一片进攻的态势,抬手刚要落子时,喉头突然滚出一个字:嗯?
棋局好像骤然被浓雾笼罩,变得混乱压抑,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该往什么地方走。
怎么会这样?
宣和帝抓起了头发。这位棋待诏的棋风十分温和,没有攻击性,只是当他坦然地走着走着时,突然意识到自己落入了一片凶险至极的境地。
他完全看不清对方的布局,是如何在几步之内,将宽松的棋局突然压迫得窒息至极,无路可走,把他的棋子遏制得像被冰冷的手掐住脖颈,且在不断收紧,几乎要掐碎骨头。
这种对他的全方位碾压,他唯一一次是从蔺泊舟那儿体会到的。
是朕输了
宣和帝缓缓地抬眼,先看见两节修长的手指。
那手指很长,骨节分明,和他想象中的掐着脖颈的手差不多,瘦削而有力。
再往上,诡异又惊悚的压迫感消失了,是一截雪白干净纤尘不染的白袍,领口交叠笼罩在脖颈附近,坐姿十分的端庄,雅正,一丝不苟。
这种熟悉的感觉,让宣和帝猛地抬起头。
眼前的棋待诏双目覆着白纱,修长的手从雪白的袖口微微探出,举在半空,神色有点儿病态的倦容,对着宣和帝的方向。
声音,是皇兄的声音。
人,也是皇兄这个人。
蔺泊舟声音平稳,和他刚才感受到的阴冷杀意没有任何关系,他病蔫蔫的,语气疲惫。
罪臣蔺泊舟,参见陛下。
第110章
是你!宣和帝猛地大叫了一声,手脚支地往后退去:皇兄,怎么是你!
皇兄不是死在辽东了吗!就算没死,怎么会突然来到京城?还出现在皇宫?
他冷汗直流,心里的惊吓比他想象的还盛,身后护卫哗啦竖起刀锋,说了声护驾!后将他拦在背后。
刀锋之下,蔺泊舟白衣稳坐不动,神色沉静:臣受冤屈,来求陛下做主。
他声音平缓端正,除了坐在原地没有别的动作。
宣和帝慢慢冷静了一些,扭头看见扑通跪地磕头的裴希夷,擦了把额头的汗:皇兄。
从惊吓之中清醒,再听到冤屈二字,取而代之是难以言喻的复杂:你没死吗?朕知道你的护卫军回了团营,你消失辽东不知去向没想到你居然回京了
说着,宣和帝心中涌出一股愤怒。
他对蔺泊舟万分埋怨,认为自己相当仁慈了,仅仅只是想收回他的兵权、甚至并不想加害他的性命,可当时蔺泊舟竟然烧城逃走,还图谋造反。
宣和帝喃喃自语:你还敢来见朕。
现在的蔺泊舟,形容憔悴。
可语气还是像从前教导时一样板正,又着疏远,一字一句,都是宣和帝熟悉的稳重和分量。
臣蒙受了不白之冤,要向陛下面陈。
宣和帝恼:什么冤屈?
镇关侯联合监军太监假传圣旨,趁臣双眼不便,坼州得胜兵马俱在城外时,图谋加害于臣,臣不得已烧毁城池逃走,孤身流落难民中半个月,而镇关侯却在此时窃取战功,污蔑臣造反。
蔺泊舟双目紧闭,臣清清白白,从无二心,望陛下明察。
宣和帝扭过头来看他。
什么
这和他看到的军报可完全不一样。
军情中明明白白写着,蔺泊舟拒不交出帅印,率领护卫军与团营兵鏖战后,烧城而逃不知去向。
宣和帝脑子里嗡嗡响。
他隐约意识到自己好像被骗了,但又不肯承认。这是他脱离蔺泊舟第一次下重要圣旨,可居然被人蒙骗,在犯蠢吗?
陛下不信,可以叫镇关侯和崔朗来对质,坼州一役的实情谁更了解,一问便知。蔺泊说。
朕为什么要
听从你的话,让你和他们对质。
但宣和帝看到了蔺泊舟这满脸的病容,被白纱覆盖着的眼睛,比起以前的皇兄,现在的皇兄苍白潦倒了好多倍。
独身回京见他,诚意已经让宣和帝不得不动容。
宣和帝问:崔朗呢?!
禅师抱病,没来宫里。
叫他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