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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扶光久久凝望着河底茂密水草,分明是夏日,太阳势头最盛的时刻,但这条不深的河水却莫名散发出一股寒意。
那股寒意浸骨刺人的顺着河面往上冒,仿佛想顺着石桥攀爬上岸。
但在周扶光目不转睛的注视下,那股试图爬上岸的寒意凝固了片刻。
下一秒,寒意坠回河底,河面无端溅起一小丛水花,像是某种东西无能狂怒的拍了下水面。
周扶光屈起大拇指敲了敲桥栏,扭头离开时嘴角上翘,面容得意。
走过石桥,到了鸡笼巷尽头,便是私塾——镇龙村只有一家私塾,而这唯一的一家私塾里,也只有一位教书先生。
先生姓陈,全名叫陈玄乙。
陈先生也不是镇龙村本地人。他是十五年前的夏天,在一场暴雨中来到镇龙村的——关于陈先生的来历,众说纷纭。但比较可靠的说法,说他是北俱芦洲西府院落榜的读书人,落第后郁郁不得志,无颜面回上京,就避世到乡下来了。
恰好村子里没有先生,而陈先生又那样宽厚和善,修金是县令与村里几个大户合资出的,束脩只收点粮食粗布。
村里人乐得把自家孩子送去念书,不求考取功名,能认几个字也挺好。
是以陈先生虽然性格沉闷不爱出门,但在村里人望却很高。村妇们背地里嚼舌根,说到陈先生时,总要留几分情面。
私塾不包午饭,学生们一窝蜂从书院里冲出来——小的才七八岁,大的有些都十四五了,与周扶光差不多年纪。
年纪小些的,满脑子只有午饭,两条小短腿跑得飞快,倒腾得能冒火星子,从周扶光身边跑过去,连眼珠都不斜一下。但稍微大点的,比如顾千钟。
与周扶光年纪相仿的少年,生得高大,容貌端正,与周扶光迎面碰上,态度温和的笑:“周姑娘好——”
周扶光脚步一停,站在距他三四步远的地方站住,颔首,随意的回:“你好。”
顾千钟笑了笑,单手拿着一捧书,不紧不慢越过周扶光,跟随其他放学的学子一起往外走。
男孩子从七八岁到十四五岁,都是鸡嫌狗憎的年纪。但顾千钟不一样,顾千钟大部分时候都表现得很有礼貌,衣服也不会像同龄人一样脏兮兮的。
他的衣服布料远比其他人更好,尽管在周扶光眼里不算好——但在这个村子里,没有哪个少年人会比顾千钟穿得更体面,也没有哪个少年人会比顾千钟收拾得更干净,说话更得体。
毕竟他父亲是这个镇子上最有钱的员外郎。
陈先生一年的修金,顾员外个人就承担了一半,剩下一半才是县令和其他学子的父母共同承担。
周扶光跨进院门,穿过空荡荡学堂,走进后院。
后院是陈先生专门辟出来自己住的,位置其实不大,一间书房,一间卧室,一间客房,中间围出一个小小的空院子,用来做饭。
虽然这个做饭的院子里,此刻烟雾缭绕,一副要烧起来的架势——周扶光在推开院门的瞬间被呛得咳嗽起来,扭过头时闻到股一言难尽的糊味。
她边咳嗽边用手扇开烟雾,看见露天大锅的简易炉灶边蹲坐着一个瘦弱少年。
对方也被呛得直咳嗽,咳得比周扶光厉害,一副马上要把肺咳出来的架势。周扶光捏着鼻子走过去,揭开锅盖往里看,大声:“别烧了!都烧糊了!”
少年仰起脸,熏着黑灰的脸上露出茫然表情,好似没有听懂周扶光在说什么。
周扶光不得已,放慢了语速,大声:“我说!饭!烧糊!了!糊!糊了!不能!烧了!懂了吗!?”
第2章
少年迟缓的眨动眼睛,仿佛是在消化周扶光的话。
他的眼瞳颜色是很罕见又纯粹的黑,不大明显的内双眼皮,隔远点看就像单眼皮。但眼睛并不小,眼瞳也比常人更大一点,面无表情盯着人时,显得阴沉。
片刻后,他终于理解了周扶光的话,低头把灶膛里闷烧的木头抽出来。
抽出来的木头使得整个院子烟气更重了,也熏得少年眉头紧锁,咳嗽不停。
周扶光从角落的大水缸里抓起瓜瓢勺了水,泼进灶膛里——微弱的火星转瞬间被浇灭,水蒸气,草木灰,带着糊味的烟气,混合着一起往小院上空盘旋。
空气渐渐清明起来,周扶光把瓜瓢扔回水缸,瞥了眼呆呆站在炉灶面前的少年。
这家伙也不是本地人。
不过他比周扶光来得更早一些,是两个月前,陈先生在卧龙山捡回来的。听说他刚被捡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是伤,左脚还被捕兽夹咬断了——不会说也听不懂官话,嘴里叽里咕噜说的也不知道是哪个爪哇国的蛮夷之语。
连陈先生这样学富五车,见多识广的人,都听不懂他在讲什么。
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叫什么,为什么会到这里。
陈先生心善,不忍将这么小的孩子押送去县衙,就将他收养在身边,认作弟子,还给他起了个名字,叫祝谈意。
原本是要姓陈的。
这家伙学了一个月的认字,认识一些字后,就很坚决的要把自己名字写作‘祝谈意’。村里其他人都说这小子是白眼狼,不识好歹,陈先生的姓多好啊?当今也姓陈呢!
但陈先生很好脾气,说既然他喜欢这个字,那就姓祝吧。
于是陈谈意变成了祝谈意。
这两个月里,祝谈意白天跟着私塾里的学生一起念书,他进度最慢,启蒙都还没入门。闲了就做些杂活,打扫屋子,洗衣做饭,有什么活就干什么活。
目前祝谈意已经能用官话进行一些简单的沟通了,也能写上几百个常用字。但仅限于能勉强维持日常生活,一些长句,或者一词多义的句子,说快了,祝谈意还是不能理解,只会露出茫然的表情。
陈先生的后院只有一间客房。
原本是祝谈意在住——周扶光来了之后,祝谈意就不得不把房间让一半出来,两个人一起挤。
周扶光看着焦了的大锅饭。
这不是祝谈意第一次把饭煮焦了。她住进来三天,吃了三天的焦饭。
她从大铁锅边缘掰下一块锅巴塞进嘴里咀嚼,咬了两口后又扭头呸呸呸吐出来。
焦过头了,饭锅巴都是苦的。
祝谈意小声:“对不起,糊了。”
他官话稀巴烂,一句道歉,五个字拐了六个调子,听起来像刚学会说话口齿不清的小孩。
周扶光把手里剩下的那块锅巴扔进炉灶里,“陈先生呢?”
祝谈意回答:“书,房。”
他断句也断得不好,有时候会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周扶光听习惯了,得到答复后就转身进了书房——她人已经走出院子了,祝谈意还呆呆望着她的背影。
后院窄小,院子里烧锅烧成那样,书房里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周扶光推门进去,一大股糊味混杂的白烟四窜。
在烟雾缭绕里,身材高大,穿着淡青长袍的清俊男子,神态自若躺在竹编椅上,两手交叠搭在腹部,双目微阖,神态安详。
周扶光探身看了看:“死了?”
男子倏忽睁开双眼,回答:“还活着呢——”
周扶光嗤笑:“院子里都要烧起来了本纹由裙扒刘艺期奇伞三零四整理,你还躺在这,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男子坦然自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若是它真的烧起来了,我自然会离开这里。”
周扶光抱怨:“你就不能换个厨子吗?倒霉鬼做饭老是烧糊!”
陈先生摸了摸自己后脑勺,一脸茫然:“倒霉鬼是谁?”
周扶光指了指书房洞开的大门:“喏,院子里的那个啊。”
陈先生纠正她:“他有名字,他叫祝谈意——你不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吗?”
周扶光懒得理他,自顾自找到书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灌入口中。她顶着这个破太阳,在日头底下听李老头讲了一个上午老掉牙的圣人镇龙故事。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