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抬头,出现一片汉白玉石铺成的平地,占地不小,但比起一般帝王陵寝还是差了些规格。
毕竟这本就是长平帝为沈贵妃建的陵寝,虽然建的时候为贵妃逾了制,但还是比不上帝王的规格。
魏是北狄南下建立的王朝,他娘却是汉人,得了他爹一世的喜欢,却得不了后位。不建帝陵是为了省银子赈灾,先建贵妃陵,却是为了向后来人表态。
怀陵规格虽小,胜在仍新,并不破败,刚建好有五年,石板间钻出丛丛野草,有的齐人膝盖高,却并不过分荒凉。
倒是个僻静安宁的归宿。
边上有块石碑,刻着「怀陵」两个大字,据说是前朝老臣,如今大周的殿阁学士的手笔。
衣轻飏抚着那两个字。
慈仁无为曰怀。
新帝给起的这名字很应景。性格仁慈,却没什么能力,足以概括进他皇帝爹的一生。足以守成,却不足以守乱世江山。
大小三灾,让凡间乱了这千年,短折王朝数不胜数,魏传了三代已是不易。
天道不仁,冷眼睥睨这苍生。
在这片土地上,谁都不易。
陵寝的封土一侧有个小机关,衣轻飏按余西河曾讲的按下,封土缓缓出现一道狭窄的小口,刚好足够一人进入。
衣轻飏探进去望了一眼,甬道漆深,不知通向何处。
他进去后又按下旁边机关,墓门便重新封住。里面并不是密不透风的,关了门才发现有股阴风不知从哪钻来,吹得人心里也凉飕飕的。
衣轻飏倒不怕这些鬼玩意儿。毕竟真撞见鬼,也是鬼跑了,不会是他跑了。
甬道只有一条,走了很久才见到火光,听见甬道里的脚步声,小房间里的人齐刷刷回过头,眼睛睁得老大,火光映照下,比鬼还吓人。
衣轻飏:
他试探招手:晚上吃了吗,各位?
众位老臣:
之前还有人不信余西河说找到七皇子了这事,等衣轻飏真到,见到这张脸,大家伙才惊叹,这模样真是照着贵妃和先帝刻出来的。特别是眉心那点浅红,那是属于七殿下的特有胎记没跑了。
之后当然是哭的哭,嚎的嚎,对着先帝牌位喜不自胜的,痛哭流涕的,什么都有,乱成一团。
衣轻飏给爹娘牌位上了香,叹口气,转身问:各位大人究竟是如何打算的,说来听听?
这些老臣中,有些已致仕不再见人,有些还在大周朝任职,有几位还是位高权重、颇得元初帝看重的高官。
只是做官好比女子嫁夫婿,前任没了,有的是着急投奔下一任,有的则看得很开,喜欢顺其自然。
还有的就属于贞洁烈女那种了,誓死不再嫁。即使投入下一任怀抱,还朝思暮想着亡夫,时时念着他的好,盼着他哪一日仰卧起坐,起死回生。
今夜秘聚怀陵的,就全属于后一种。
这些前辈脾气倔,不能硬劝,得一步步引导着来。
余西河先开口,道:元初帝近来连连噩梦,据说是招惹了宫里什么脏东西,被折磨得身子早撑不住了。殿下,这就是我们刺杀他的最好时机啊。
趁他病,要他命?
不过
衣轻飏托着下颌,很好奇:脏东西?我从小在那儿住,也没觉得有什么脏东西啊。他究竟做的什么噩梦?
另一个在朝中任职的老臣说:我收买了几个帝前伺候的小内侍,据他们说夜里总听元初帝忽然大叫,捂住胸口,像被噩梦魇着了。
还有个老臣说:我听太医院的人说,皇帝是梦见自己被箭射死了,有时是一箭,有时是万箭,有时梦里还听得到玉佩破碎的声音,还有什么人抱着他像在哭泣。
来一趟怀陵,谋反的心思没有。
捉鬼的心思倒来了。
衣轻飏饶有兴趣:哦?玉佩破碎?什么玉佩?那个抱着他哭的人又是男人还是女人?
玉佩形制我已记不得了。
顿了一下,元徵苍白着脸摇头。
倒是那个哭泣的人,我每回梦中都没听那人哭出声过,辨不清男人还是女人。反倒是
他长眉折蹙,陷入回忆。
隐隐听见有谁唤那人贵妃?
云倏眼底光影轻微一动。
一旁伺候的总管太监忧心忡忡地补充:之前陛下以为是场什么预知梦,可后宫里却没有一位贵妃啊。
业尘子捋着白须道:那陛下不如暂立一位贵妃,试试看?
元徵沉思片刻,摇头:我总有种感觉,梦里那人并非我。我虽暂代了他的身体,但却一直是旁观他的人生。
业尘子叹道:这症状便像邪祟上身。可惜贫道能力有限,这几月都未能查出陛下身上沾了什么邪祟。
他望向云倏:容与君怎么看?
云倏抬起眼,目光深凝向皇帝,无情无欲的淡薄,似一柄冷刃穿透他心中试图遮掩的东西。
陛下应当记得,那玉佩形制吧?
元徵一凛。
业尘子惊诧:陛下竟见过吗?
元徵低垂下头,半晌勾起唇角,略显颓然:我是见过,但
云倏平淡无奇地叙说:但您并不想让我们知道,或者说,您不想将它交出来。
业尘子讶然起身:那玉佩竟在您身上?
无法断定那玉佩是否为邪祟,但至少也与这场噩梦来源有关,皇帝既想摆脱噩梦,又为何隐瞒那玉佩的存在?
元徵直面业尘子质疑,无法,只得笑笑,叫总管从他枕下取出一个绢帕包着的物什。
他珍重放在掌心揭开,沉声道:我只有这玉佩的一半,与梦中那块形制几乎一模一样。
业尘子蹙眉:梦中玉佩破碎?是否便是碎为两半?其中一半又何以辗转落入陛下手中?
元徵不答,只是似笑非笑望向云倏,有些艰难地撑着垫枕,喘了口气问:容与君如何知晓这玉佩的一半在我手中?
云倏道:几年前,陛下尚在起义军中时,我曾见过您一面。那时,这半玉佩便悬于您腰侧。
元徵有些讶异:原来我曾有幸,同容与君您有过一面之缘。
他又笑着摇头,笑意淡淡。
你们修道之人,便都是这般来无影去无踪的了?
业尘子道:这玉佩
元徵偏过头,目光看向帐边腾起的浓浓香雾,陷入沉思,斟词酌句道:这东西,是我幼时从一修道之人手中得到。
业尘子讶道:陛下幼时?
元徵偏过头,眸光意味不明:因而我不认为是这东西,使我这几月来噩梦连连。
他轻轻抬起因病瘦削的手腕,袖口滑落,那道月牙图案晃眼得很。
两位前辈,想必都知晓这胎记的意义吧?
业尘子显得沉默:民间传说有这胎记之人,是为上天诅咒的不祥之人,生来死去都将孤身一人,受尽坎坷,难得善终。
他停顿片刻:可这毕竟是传说,没有任何依据。
元徵淡笑着摇头:不,国师大人,只有亲历过的人才知道这诅咒的真实。即便并非真实,有这传说在,他也注定是被人避之不及的不祥之人了。
他偏转目光,落向纱帐边缘的空处:我前半生未曾顺风顺水过。相反他调侃般摇头,十足的倒霉透顶。
而有了这玉佩,他笑容微冷,嘲弄般,我才有如得天庇佑,心愿之事往往都能心满意成,到了今天,甚至成了个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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