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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归那会儿满脑子还是哥哥,也无暇细想这其中原委。如今回想起来,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打被收养在玄陵门,他确确实实被好好地保护起来了,当年跟玄九一起欺负他的弟子们在他从“小归”变成“齐归”的时候就被逐出师门,而那以后少主跟他几乎形影不离。
可见自己当初一声不吭跑出玄陵门,齐叔叔他们该有多担心。
“唉……”齐归低低地叹了口气,却被身边的玄十捕捉到:“小归怎么啦?”
齐归笑了笑,说:“师兄我没事。”
玄十拍拍他的肩膀,道:“别太担心,有掌门、长老、少主,还有这么多师兄,你不会有事的。”
齐归笑着点头。
只听玄十继续道:“刚刚师父说的话你可记住了?处处留心啊。”
“嗯。”
齐归目送着玄十走上极清大道——二长老让他去金陵大殿给掌门传话,自己则默默转身,往后山走去。
自从少主游历回来,齐归与齐释青的关系就跌至冰点。
他们之间的话变少了、见面也变少了。以前齐归总是叽叽喳喳地围着齐释青说个不停,现在连玄君衙都成了晚上睡觉才回去的地方。
后山地势高,长满了老松。这里原本是别家弟子来访学时的驻地,如今人已经全走了,这里就剩下了空荡荡的客房和院落,只有当值弟子偶尔来打扫。
齐归穿过这片驻地,偏头望过去的时候,还会在心里辨认着:这里是惠子姐姐的住处,那里是枪门疆曾经的院子,书妍姐姐住在这个屋……
一晃已经两年了。
他好像还能看见原来的自己兴高采烈地穿梭在后山,跟他们玩闹谈天的样子,如今却孤身一人默默路过,只剩下耳边风声。
齐归一路往山上走,寻了一棵送客松,脚步一点,轻功飞上去。在微微潮湿的树干上躺下,齐归吸了一口后山的迷雾,缓缓闭眼,脑海里重新过了一遍善念堂里的对话。
在踏出二长老居室前,依主长老告诫道:“今日所谈,不能外传半分。那个拿走法器染料洗剂的人,我们除了知道他法力高强以外,一无所知,所以并无好的方法不动声色地找到那个人。”
玄十慢慢道:“确实……虽然可以从门派内部查起,让人挨个拿罗盘去过三长老的洗剂,一定能发觉谁有异常,可这样未免太引人注目,恐怕会打草惊蛇。”
二长老点头,“对付堕仙,必须取得先手,否则一旦对方发觉,招致邪咒,整个玄陵门都无力回天。”
齐归低声问:“那我们就坐以待毙吗?”
依主长老唇角轻提,声音稳重而有信心:“并非。堕仙取得法器染料和洗剂,无非是为了伪装自己的法器,让自己不被人察觉。但染料和洗剂是消耗品,日复一日,总有用完的时候。”
齐归睁大了眼睛,“所以……”
玄十笑了起来,接着二长老的话说:“所以等他拿走的那些用完了,整个蓬莱仙岛仅剩下的染料和洗剂,无非就在三长老的水下密室里。到那时,谁有异常一目了然,我们就可以瓮中捉鳖。”
“不错。”二长老道,“算起来,那人拿走那些染料和洗剂已经过去了两年,距离下一次动手,应当不用再等很久。”
“更何况,”依主长老补充道,“玄陵门每八年开一次门,今年秋天要招收新弟子了,为了众人平安,此事更要暂缓。”
新弟子啊……
齐归靠在树干上,闭着眼睛想:“马上,我就不是最小的了。”
玄陵门收弟子年龄门槛是十二岁,而如今齐归已经快十七了,再怎样都无法被当成小孩子。
天性单纯的人,他们的成长路不一定很顺,但一定很缓——缓慢地一天天长大,缓慢地察觉自己的变化——并且在某一刻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这样的年龄时,仍然是缓慢地接受,并且平静地回首过去,并不会嫌弃自己曾经的幼稚和天真。
“如果我是真正的玄陵弟子,再过几个月,就要外出游历一年了。”齐归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叹出来,“可惜齐叔叔是不放心我自己出去的,更何况我的暗器一直没什么大起色。”
山间的雾气因为春天的到来而不那么冰,只是潮湿得很。齐归只在树枝上靠了一会儿,就觉得自己成了半湿的,像是一条怎么都晾不干的软塌塌的毛巾。
过去的一年多,他的修炼到了瓶颈,内力始终无法取得大的突破。二长老曾让他去冷泉泡着静心,还让他试过闭关,可总是没有什么效果。
齐归迷蒙地望着山坡上的松林,视线失去焦距。从药王谷出来的人天生与自然有共感,他感觉自己心头的一口浊气就像山坳坳里的迷雾,怎么都吐不出去,就亘在那里。
在善念堂跪的那二百四十六天里,他想了很多。
他在想他是谁。
他的家又在哪里。
如果他无法收回对哥哥的喜欢,往后他又该怎么办。
“我是齐归。”他先在心里说。
可紧接着一个声音就响起:“‘齐归’是掌门给我起的名字,我本来不叫‘齐归’,我没有名字。”
“我是玄陵门的人,我的家就是玄陵门。”齐归这么想着,接着就苦笑出来——他可太不像玄陵门的人了——玄陵门的人腰间的罗盘简直是标志物,而他没有,只有一身道袍。
因为没有生辰八字,就无法使用玄陵门的法器。没有罗盘、机关术也不会,内力也不行,暗器也不精通,这算哪门子的玄陵弟子?就连每年四月初一的生辰,其实只是少主和掌门把自己带回玄陵门的日子。
都是为了哄他。
哄一个连玄陵弟子也算不上的、只是因为药王谷被毁而无家可归的一个可怜孩子。
齐归不能明白为何齐叔叔和少主能对自己那样的好,明明非亲非故,却给予自己那么多的爱——他只知道如若他是齐叔叔亲生的,恐怕也不会得到比如今更多的爱了。
还有长老、师兄们,都那样呵护照顾自己。
这是他的家人,这世间顶顶好的家人。
倚在树上的齐归眼睛渐渐闭上,雾气弄得他的睫毛湿漉漉的,眼睑也湿漉漉的。
或许天下所有收养来的孩子都有这样的通病——时常担心自己不配得到太好的东西。在他们心里,只有亲生的孩子才有资格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只有名正言顺的弟子才有资格玩忽职守、破戒犯错——至于他们自己,是没有这些资格的。
齐归性格活泼洒脱,蹦蹦跳跳,不拘小节,但其实他从小就知道自己笑起来更好看,撒个娇就能讨人欢心。好像只有所有人都喜欢他了,他才觉得自己配呆在这里。
小心翼翼地,不让别人讨厌。
“少主已经十八了。”齐归喃喃自语。
齐释青返回玄陵门的那个雪日就是他的十八岁生辰,但齐归什么礼物都没备下。
事实上,齐归不敢送什么礼物。
意识到自己对哥哥的感情不正常之后,他本能地惧怕一切会被看破心思的事情和场合。
一旦他的心思流露出来,哪怕只有一点,被任何人察觉了……
齐归心脏抽痛。代价他承担不起。
他实在是太害怕了。
齐叔叔是玄陵掌门,哥哥贵为少主,自己曾经到底有多不知天高地厚,“哥哥”“哥哥”的叫着,还擅自成了少主最厌恶的……
“再过两年,少主就要行冠礼。再不久,也许就会娶少主夫人进门,齐叔叔说过他跟掌门夫人结为道侣时才二十二岁……”
齐归盘算了下,再过两年,等少主加冠,他就满十八了。
十八就是个大人了。到那时,也许他的内力就突破了,可以独自下山。
自己不该一直待在玄陵门的,总在这里呆着像怎么回事。
况且等少主成了亲,玄君衙就更没有自己的位置了。如果掌门还愿意给自己在玄陵门留一块地的话,他就在后山寻个小院住住就好。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