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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冲不远处笑意盈盈的青年女子招了招手,而后快步跑了过去。
“他说的那出戏,我有印象。”没等赵捷做出反应,老齐忽然说:“是去年秋天的事情吧?你扮八贤王。”
赵捷故作惊讶:“没想到啊,你年纪不小了,记性却很好。”
老齐瞥了他一眼,对他质疑自己记忆力的行为表示不满:“保不齐比你这丢了魂的年轻人还要好一些。”
赵捷被他逗得捧腹大笑。
老齐愈发装模作样地逗他:“我想想,他们是怎么说的来着?哦,对了,好多人都在夸你。”
“真的?”赵捷不信:“我怎么不知道。”
“我干嘛要骗你?”老齐回忆道:“你当时怎么突然就像吃了灵丹妙药似的开了窍呢?”
“什么叫突然?”赵捷分外不满:“我一直很努力的。”
“你以前只能算是中规中矩,如果能把唱腔精雕细琢一下,或许往后能走出自己的风格,就像你师父。但那次却不一样了。”老齐笑了:“从那之后,你越来越像杜誉。”
赵捷一下子怔住了,心想:是,他说得对。
“好端端的年轻人,心思却这么重。”见他久久不语,老齐笑得开怀,眼睛眯成一条缝,喃喃自语:“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你说,”赵捷偏头问:“杜师叔今天能有什么事?”
对他这个问题,老齐颇为诧异:“你不知道吗?今天是杜心苓的生辰。”
“原来是这样。”赵捷拍了拍脑袋,懊恼于自己的迟钝:明明前阵子才听李淑茵说过,怎么就没想到呢?
他从老齐手里抢来今天的报纸,看了一眼日期:
1985年5月17日。
“又发的什么疯?”老齐哭笑不得。
周末吃过午饭,赵捷跟着李淑茵和赵毅一道去了剧团楼下的小型演出厅。一路上他格外沉默,直到看到熟悉的身影走进排练室,才忽然如同打了鸡血一般精神满满起来。
“嘿。”他走到杜誉身边,可谓欢天喜地。
“你怎么来了?”对于他的出现,杜誉有一点诧异。
“我爸妈都要来,我自己在家里闲着没事。”赵捷找了一把木质的椅子坐下:“更何况,我想听你唱。”
杜誉穿着一身黑色的中山装,身板看起来清瘦而平整。在演出之前,他终于还是找时间去修剪了头发。
事实证明,但凡杜誉肯稍微整理一下自己,他就会看起来非常令人赏心悦目,至少对赵捷来说是这样。只是在大部分时候,他压根没有这方面的心思。
“你听得还少吗?”杜誉走到化妆镜前,一边检查自己的外貌对于上舞台来说有没有不合适的地方,一边调侃:“你给我的那些磁带我还留着呢。”
果然,他只有在需要唱戏的时候才会在意自己的外表。
“不少,当然不少。”赵捷笑道:“但是多多益善。”
2022年。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赵捷住在二楼。此时天气不错,他开了窗户,楼下逐渐热闹的人声传进他的耳朵,有孩童的喧闹,也有大人们天南地北的攀谈,这让他笑得真挚而安稳。
一同坐在沙发上的林绩可就没这么轻松了,说是如坐针毡也不为过。赵捷的话说到这里,他早已感觉出了不对劲。
“师父啊,”他组织了一下语言,试图询问:“那个……”
“你想问什么?”赵捷望向他,眼里尽是澄澈与坦荡。
“算了,我先不问了。”林绩站起身:“时候不早了,我去买些吃的吧。”
赵捷点了点头。
随着关门声在身后响起,屋里复归静寂。赵捷独自坐在沙发上,抿了一口早已凉透了的清茶。
他当然知道林绩想问什么。他敢向对方说这些,便是早已做好了坦诚一切的准备。哪怕在此之前,知道这件事的人屈指可数。
不一会儿年轻人就回来了,手上提着好几个袋子。看得出来他走得很急,纵使平素唱一大段戏也听不出换气的声音,此刻他却略微气喘吁吁。
“师父,这是您最爱吃的包子。”林绩把袋子放到茶几上。
“难为你记得。”与对方的局促全然不同,赵捷笑得轻松无比。
林绩洗了手回到客厅,却觉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在赵捷温和目光的注视下,他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所以,您和杜师叔祖其实是那样的关系?”
赵捷盯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如他所料,林绩目瞪口呆,惊诧不已。
作者有话说: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佚名《生年不满百》
第25章
1985年春。
演出很短,不到两个小时就结束了。所有的演员都回到台上鞠躬谢幕,穿着中山装的杜誉也在其中,就站在赵毅和李淑茵旁边。
“走吗?”宋同问他。
赵捷全部的心思都在台上,以至于并没有听见对方的话。
宋同无奈地轻推了他一把:“小赵?”
“诶!”他猛地回过神来,侧身面对宋同:“怎么啦?”
宋同笑了:“有这么好看吗?”
人家问的明明是谢幕仪式,可赵捷的第一反应却是站在台上的杜誉。他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方才那人站在台上的样子,不知怎的,刹那间双颊又红又烫。
好在这时观众席的光线不好,对方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常。
“既然这样,那你再看一会儿吧,我先走了。”宋同虽然仍在笑,但言语间多了些关怀与忧虑。他压低了声音:“你要是遇上了什么事,可以跟师兄说,别不好意思。但凡我能帮的必定义不容辞。”
直到对方走远,赵捷才意识到,方才宋同是在担心自己。
他难为情地揉了一把自己的头发,把最近发生过的大事小情全都事无巨细地回想了一通,心里愈发困惑:
老齐说得没错,我果然像丢了魂。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叹了口气,再次抬头时猛然发现,原来答案竟然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简单又清晰。
杜誉站在不远处,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原来在他没意识到的时候,连谢幕的流程都已经走完了。
剧场里的灯重新亮起,杜誉的面容在赵捷眼中清晰无比。杜誉对京剧这个行当的确是满心热忱,看得出来他心情极佳。
仿佛对他来说,只要还能唱戏、只要他的戏还有人愿意听,他就不会惧怕这世上的任何事。
忽然之间,赵捷的心跳得很快。明明时值温暖的暮春,他的手心却冒出了阵阵冷汗。
好像世界全部安静了下来,他再也听不见任何嘈杂,只能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
他的灵魂让他抬起头:你看看面前这个人,你快看一看。
“我走了。”不知过了多久,杜誉对他说。
“这就走吗?”赵捷问。
“要不呢?”杜誉轻轻挑眉。
赵捷环顾四周,发现剧场里空空荡荡,只剩了他们两个人。
“你爸妈跟我说,他们知道你可能有些专业上的事情要问我,所以先行一步。”杜誉笑道:“可我看你一直在发呆。”
“是吗?”赵捷的手变得像冰一样凉。
“你赶紧回家吧。”杜誉脱了外套搭在肩上,明明头发花白,身形与面貌却显得很年轻:“我也要回去了。”
赵捷忘了自己是如何出了剧场的门,又是如何走完从省京剧团到家门口的路。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吃完了晚饭,洗漱过后安安静静地躺在卧室的床上。
房间的窗户和窗帘都没有关,而灯关着,里面的人与外面的春夜只隔了一层薄薄的纱窗。月光温柔,晚风清凉,正是一年到头最舒适惬意的时节。
赵捷在心里质问:你为什么要这样放任自己呢?
是的,就是放任。他给自己的行为下了这样的定义,任性却迟钝。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