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颜端难得主动饮酒,他斟了两小盏,将葵口纹的那个白玉盏,缓缓推至墨同尘面前。手指从细润盏壁挪开时,他向他递了个比烛火光晕还温柔的眼神。
这一晚,作为破隼的颜端,细细说着自己更多以前的过往。对一个不善言辞之人,似乎将自己半生的话都讲了出来。
他对墨同尘原没有什麽保留,只是从前的自己太过年轻,总以为今后还有很多时间,总以为很多话可以留到明天讲。可明天和暗夜,到底哪一个先来,谁又说得清?
他们已经捱过了一个长达五年的暗夜。今日猎鹰的突然造访,让他明白,或许下一个暗夜就等在街边。
趁现在还有时间,趁一切还来得及,他要将过去没讲完的话,没做过的事,通通补上。
暖色灯烛火苗,在墨同尘手中银剪咬合下,更加明亮起来。而白玉盏中酒,满了空、空又满。墨同尘噙着稍稍灼口的酒温,也细细品味着曾被破隼深深埋藏心底的酸涩、委屈、惊恐、失望,还有困惑。
坐在他面前的,是与自己携手余生的阿尘,也是当年那个怕黑的小破隼。
有些憾事,此生永远无法弥补。比如此时的墨同尘,他多想回到那个暗无天日的崖洞,将眼前这明亮的烛火,递给那个在湿冷洞石间摔得鼻青脸肿、却又忍痛不敢哭的男孩。
那麽小一个孩子,原本是在长辈怀中撒娇胡闹的年纪,他不仅无一人疼爱,还要在那个扭曲的霸主手底下,瞧人脸色、任人欺淩。
这一晚,墨同尘跟随破隼的视角往回看,视线他哭了又哭止不住地流,流了又流。他永远无法去到那个黑暗崖洞,去安慰当年那个弱小无助的男孩。
但他将长大后的男孩,紧紧抱在了怀里。
第 76 章
“每年柳条抽穗时,我都会做一支。”
颜端从里间柜子中取出一只珍藏的檀木方匣。细长有力的手指,在墨同尘面前将匣子缓缓打开,里面躺着一排五根柳笛。从颜色和干枯程度可知,明显不是一时所制。
最为苍翠那根柳笛,轻轻递到墨同尘手中:“阿尘检查下,做的可还算合格?”
墨同尘心中猛地抽搐了一下,他忙低下头,视线躲开对方目光。
烛火摇曳,晃得睫羽上的泪花闪着斑斑点点柔光。墨同尘一时恍神,仿佛看到那年春天邶州郊外的暖阳,透过轻轻吹漏卮,将光线投影在他的眸底。
做柳笛,还是两人相识不久时的事情。
江水粼粼、波纹漪漪,颜端暗蝠纹靴底踩在早春的绵软草地,正一步一缓地送墨同尘回家。
墨同尘踩着颜端的影子,特意上前走了一步,说自己的影子比对方的高今年便会有好运降临。闻言,颜端向后退了半步,说这样墨同尘的影子更高了,向来这好运便会更大一些。
墨同尘被逗得“噗嗤”笑出声,笑说都是哄他的顽话,竟还当真了。垂柳妆成,一树丝縧迎着岸边轻风轻曳,他随手扯住一根吹拂到面前的柳条。
“颜公子,可会做柳笛?”
一笑间,半颗莹润虎牙露在唇边,看得颜端眼神闪躲。他将视线放向水中倒影,一时间觉得对方扯住的不是柳条,而是自己的心弦。
“柳笛,是什麽?”
墨同尘眼角湾笑,随手折了段三寸许的柳枝,去掉叶芽,控住两端,拿捏力度反方向拧着。待柳皮与柳骨分离,慢慢抽出柳芯。稍做修整,一只柳笛便閑閑握在指间。
“嘀——”墨同尘微微扬起下巴,丹唇轻啓衔住翠嫩柳笛,朝着柔波万顷的将水试吹了一下。笛声清幽,比那柳縧见穿梭的柳莺啼鸣还清脆婉转。
墨同尘折了一段柳枝递给颜端,轻快挑了下眉,眼波流转。
颜端只知道柳条应急时可化为兵器,或防身或进攻,哪知还能便成这小小质朴笛子。他会意,接过来柳枝,学着墨同尘方才的示範,有模有样拧弄起来。不多久,也得了一枚柳笛。
“墨公子检查下,做的可还算合格?”
*
一晃经年。
同样的话再次在耳边出现,墨同尘的喉间不禁哽住。
他指腹摩挲着两寸有余一支柳笛,柳笛已干枯硬脆,早吹不出声音。墨同尘还是放入唇边,轻轻鼓气吹了下。
“颜公子的技艺,越发精进了。”墨同尘笑笑,舌尖舔了下虎牙尖尖,却仍然深深低着头。
一个从未体会过童年乐趣的人,别人偶尔带他往这童年万花园瞥了一眼,只一眼,那其中的明媚颜色便足以照亮人生晦暗的角落。
哪怕失去记忆,哪怕忘记自己是谁,生命中的重要亮片,还是会化成潜意识习惯,陪伴自己走过孤独暗夜。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