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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一直记挂着这件事、上课时也坐立难安。傍晚下学后,我路过梅照院左手边的墓园,进去为姬宫警部扫了墓,希望此举多少可以告慰她的灵魂。
这里应当经常有人打扫,也许是姬宫警部从前共事过的警察官在做这件事。石碑前没有杂草,写满经文的尖头长木片也更换过,供瓶里、插着两朵浓橘色百合花,品种很稀罕,可是不太新鲜了。
也许是两三天前就有谁献在这里了的。
临走时,西面昏红日光还有一缕未曾暗尽,趁着这红光,我突然看见青石碑右侧面凹凸的光影,很特别,那里用小小的字刻了首和歌。姬宫警部离世突然、没有遗言,我想,那麽这大概是委托刻碑的人所晓得的、姬宫警部生前最喜欢的一首了:
五月雨,终结有时,此晴方好,
含芳绚绽:雨明之处、
姬百合。
——《野雁集》
伊坂惠美子1月4日
昭和四十七年(1972)春。西历二月十八日。星期四。函馆。
三十四岁的希美,从旅馆寒冷的梦中惊醒。她梦见了桃子。
但,不是追逐着「过去」而倒下、流着血冷掉的尸体,也不是镰仓海边金光灿灿的少女佛身,亦不是居住于平屋中时看见的、自家缘侧捧着西瓜、索要画片的幼女......那些俗世岁月里的桃子,希美想,一旦梦见了那些小桃子,自己便会浸于岁月、历史、遥远的家......忧柔的光影和气味连缀起的梦境中,因耳旁纷杂幻听起许多悠长、绵长的提琴曲、钢琴曲......而心酸神往、怅然落泪的吧。
她梦见了桃子,却是只有未曾见过的少女印象浮现在梦境里。未曾见过,所以感到很新鲜,也就不会因纷涌而来的回忆而悲伤,这也许出于桃子“不打扰”的温柔,使希美在梦里天真地打破了生死、时空的界限,她恍惚、舒心地想:那也许、就是未来的事情了吧。
下垂眼角含绯色、柔美极了。“二十二岁”的小桃子、穿着希美梦想中那件油画般缀满鲜花的仙女裙,在城市平整的路面上行走,希美能确认、桃子的身体一定是完好无损的:她在阳光下两手提了裙摆、脚步轻快地跑动,茶发润泽、肌骨透亮。桃子回眸时,眼睛很有光彩,望见希美,就咧嘴笑了,露出俏皮的犬齿,她淘气地向她凑近,挎着她的左胳膊,在她听不见的左耳旁甜声说:“......”
希美感到左耳旁有人轻轻吹气,话却听不太清,希美是个急性子,急得一下子睁开眼睛、醒过来了:“你说什麽,桃子......”
黎明未至,一室乌暝的空寂。
油画般,那都市、少女之梦的延续毫无蹤影。
失却了余光的视野中,只能容纳暗色中模糊不清的北国旅馆高高的、无言的、深色的木制天花板。
希美感到自己的睡眠愈发少了,午夜睡去,醒来仍是夜未明时。右耳兢兢业业地开始了工作,听见海风不时扑上左侧不远处的门窗,发出一阵阵清冷、幽闷的哗啦、哗啦声——是大海在向屋内的人们倾诉着什麽吧,希美想罢,才悟出,海要提醒她,今天是将桃子的遗骨散去大海里的日子。
薄光中挪动脑袋,窸窸窣窣,她转目望去左边枕侧,那是个浸于暗色的素面小包袱:桃子,装在霙的讲师朋友捎来家里的萩烧白釉窑变小罐中。
那位热心的亚子老师带来了好几件遗骨罐,霙拿不定主意,是希美选下的这件萩烧开片——通体遍布的细碎开片,纹理呈浅褐色、柔和典雅,希美感到,这就好像少女洁白润腻的脸庞上、终于因岁月偏爱而......长出了许多、许多美丽的皱纹......加之窑变造就了一抹奇异的桃红色泽,像少女的腮红色、唇红色、眼尾的桃红色那样温柔,泛在罐身最白皙圆润的地方。
希美爱不释手。
“这罐子小得很,没关系吗。”亚子老师体贴地问。
“她还没成年、人又小,没烧出多少来,”希美一下下抚摸那抹桃红色,说,“很适合。”
最适合小桃子了......对吗。
霙半醒,从右边轻轻搂住了她,气流撩动了右边的黑色鬓发,枕边人睡声安恬:“希美。”
希美将手、搭在霙搁于身侧的左手上,她的手心满是冷汗。
希美摸到霙小指上粘的创口贴。
昨天两人在函馆早市看见了桃子罐头,觉得外包装上画的桃子很可爱,便买了。霙从旅馆老板娘那里借厨房来,切开半颗半颗的桃肉。
希美就像小时候那样、倚靠门边看霙做事情,见霙用不惯那水果刀,桃肉又润滑,刀尖偏力滑下,不慎戳伤了左手小指头尖端,鲜血立即自指尖小口鼓涌出来、血流向下蔓延去湿漉漉的指根,希美慌忙上前捧住霙的手,赤色一线便迅速下落、系上了她的小指。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