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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檐边珠玉俱下,她望向清透的雨帘,啜饮茶酒,说:“希美真是个可靠的孩子,我的几个孩子要是像你这样懂事,也不用愁大半辈子呀。”
“哪里。”希美用谦虚的口吻说,说罢静止了一阵,认真地想,柴崎太太说的这话对于她的子女来说,或许是不公平的。命运是深海暗流,人终于还是要随着时代的波浪、社会的潮流翻滚卷动。有罪无罪,谁也不能在其中幸免。
战火中心腾起的灰烬离去后,剩下的活人唯烧伤等级不同。大多□□、精神溃烂的,“行尸走肉”般混在人群中,分辨不清,由人组成的这世界,也处处残留着疮疤,显露出畸形的状态。
疮疤不是一纸没有感情的伤残认定书,更不代表丑陋已终结,丑陋本身有极强的生命力,它以种子的形式在人的心里生根,竟能很快开出颜色豔丽的花来——小学时男孩们扎堆游戏,热衷扮演军舰和鱼雷,兴致勃勃地模拟战争。
不过在课堂上,孩子们乖乖听从教导,将原教材的不当内容涂黑,细心的,会将书页对準太阳,在墨水处发现了字的痕迹,又端着一丝不茍的态度再涂一遍。
游戏和课本都是正确而理所当然的存在。
对“孩子”来说,一切“正确”都受人摆布,而大人与孩子的界限,从来都不是明晰的。
希美并不是什麽感性的因果论、宿命论者,而她却也不得不这样想:境遇造人,“伞木希美”之所以能成为“伞木希美”,更多是因与霙的邂逅,造就了一场及时的安乐雨。
女孩从大火里捡回一条命,身体上余火灼伤的部分,被那双柔弱的女人的手及时按进冷水里,伤疤都没留下。
如若不然呢。
“我只是运气好啦,母亲……她很疼爱我的。”希美又加了这样一句,才感到安心,这份安心的指向是霙,虽然霙听不见,但不这麽说,就好像又欠了她一些东西。
她对霙的亏欠感久久不绝,有时甚至感到自己不是生长在土壤里的植物,是攀附在霙身上的吸血鬼,是悬停在霙人生之上,遮蔽出阴影的异物。由此而来的“不自在”与“自尊心”已然无关,因为霙不晓得什麽“自尊”,霙从来都甘愿成为她“美满人生的献祭”。
霙确实擅自定下了分离的期限,不过那一天到来时,霙并非是要与她各自远航,而是等待着她羽翼丰满,自身顺遂消亡。霙,那欢欣不已、乐在其中、义无反顾的姿态,让希美每每看到就难受得想要呕血。
那不是她所期望的结局。
“不管因为什麽,希美不是难得的好孩子吗,”柴崎太太看过来,老迈的手指摇了摇酒杯,“还记得去年这时候,你母亲告诉我,‘希美选上班级长了,我非常开心。’不知道她在家是不是常常夸你,总之说这话时她是真的特别开心。在我看,能让母亲开心的孩子,就是好孩子。”
希美不是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见霙对自己的夸赞,此刻脸上却仍然泛起了绯红。
“是吗。”她轻声自语着低下头。搁下钳子,吹吹灰尘,撑了撑修缮一新的折叠伞,“嘭”地在店内绽开一朵青花,她为自己完美的作品感到得意,露出了微笑。
“看样子那个拉洋片的今天不会来了。说起来,送报的小年轻倒是勤快,风雨无阻,希美来之前已经送来了报纸,哎呀,那孩子今天没带伞,没关系吗……”
“啊,下雨了,我家邮箱有点漏雨,糟糕!”希美闻言想起这档事,一下站起身,叮叮当当收拾好东西,向柴崎太太施过礼就举着蓝伞向外跑,“打搅了,柴崎太太,谢谢您的钳子啦!”
“哎呀慢点!小姑娘……”柴崎太太用一双老花眼,只能看清她白皙而矫健的双腿。
希美的抢救还算及时,但报纸到底是湿了一大片,扯出来时卡在邮箱夹缝处,右下角黏连在一起的小块纸张掉进泥潭里,再捡不起来了。正当希美苦恼于缺损时,邮局的人踩着积水送来了霙这一年的家信,信封薄薄的,大概如同去年一样塞着支票吧。
“咱们家又用不着。”
希美愉快地嘟哝着,一边打量信封上苍遒有力的字迹和信封边角邮票上印的古建筑,一边收起雨伞走进前厅。
不知怎麽的,可能是俗话说的“翅膀硬了”,四年来,她第一次産生了想要到寄信人一栏所写地址去的欲望,想要代替霙联系她的家里,叙述她回信中“一切安好”以外所有的真实境况:包括她遭受的不幸,包括她养着一个“女儿”,包括她拒绝再结婚,包括她被自己“糟蹋”的未来。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