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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婴竟似被格林童话中的仙女教母点了点额头,悲伤一瞬清零,桃子打了个滑稽响亮的嗝,就瞪着那双水灵灵的桃花眼,安静下来。
希美噗嗤笑了,紧接着,她又从这份欢乐中寻觅到一点悲哀。悲伤愈发伸展、扩大,她倚靠门边,用哀伤的眼光仔细瞧着咫尺间的霙,瞧她因注视桃子而垂下的悠长眼睫,瞧着她因束发而露出来的、白皙脖颈的曲线,瞧着她鬓边碎发,瞧她几乎不可见毛孔的肌肤,瞧她眼下那块浮上色斑的美丽红云。
希美感受她的气息,像浸泡入一泓恬静的湖水,是自己吸纳了她的一切,还是被她吸纳了一切,无法分清。
她做出了决定。
希美轻声问:“母亲……
茂……像桃子这麽小的时候,遇到什麽事了吗?”
霙闻言、双肩微颤,抱着婴孩的手臂也收紧了些,桃子直直盯着她,皱起了鼻子,眯起那对水波充盈的桃花眼。
良久。
“死了,”霙没有擡头,声音虚浮在上空,贴向天花板,“满月、的时候因病……夭折了。”
茂确实死去了。
这是希美没有料想到的回答。
原来,她惧怕婴儿,甚至惧怕满月的小狗,是因为经历过那样的不幸,是因为受过那样严重的、精神上的创伤吗?
希美眉间紧蹙,眼眶里浮起了泪水,对霙的怜惜,与原本的不甘、委屈交织成铁丝网,是浅草寺的铁丝网。心被猛力揪下来丢过去,铁丝将它切割成血淋淋的碎块,碎块滴着血掉在石船里,血洇进石缝间,染出一片腥湿的深色。
“那个男人,”希美没有再叫那人“父亲”,她鼻根酸软,耳膜震痛,自己的声音也听不太清了,只是台词在数个小时里咀嚼过千遍,已经烂熟于心,念出时在心间同步响彻,“那个男人,是东京交响乐团的低音提琴手,母亲……第一次遇见我的时候,第一次遇见他,后来才有了茂,后来、后来母亲因为一些事情和他离婚……他根本没有死,是这样吗?我说的……对吗?”
根本……没有死。
霙仍低着头,周身再一颤,缩了缩脖子,而后默默点头。
全然猜中。
可希美毫无成就感,她艰难地呼吸。
「其实,第一次遇见希美,是空袭后那天早上,希美坐在水泥台边,和别的孩子聊天,七岁的希美……很漂亮、活泼、有朝气,很……特别——后来再看见希美时,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十二岁的某个夜深时分,霙的话唤出开端,此后的后乐园球场、日比谷公园、霙对音乐的抗拒,对幼子的惧怕……希美凭着直觉逐步试探,凭着自己所能及的全部手段不断追究,脑海中那些画面碎片如散落的拼图,被一块块粘结起来,愈发完整。
终于,今早,在交响乐团的合照上,她确认了那张记忆中的、男人的脸。
八年前,自己七岁,男人身负一人高的黑色大包,漆面流光的线气派又耀眼——希美后来看过音乐节目才知道,那是低音提琴包,正是那个大家伙,撞到了伫立街边、呆望着自己的霙,将她撞得崴了脚,撞倒在地,男人喊她“这位小姐”,那时他们不认识。
男人不是什麽士兵,也不姓铠冢,铠冢是霙原本的姓氏,改回原姓的理由大概只有离婚——两年来、霙都经历了什麽呢……后来她迁居此地,又收养自己做“儿媳”,对所有人谎称丈夫和长男杳无音讯,让所有人误以为二人都身在战场,称呼她“铠冢太太”。
她从开始就一次、又一次地撒谎——将自己用“儿媳”身份栓在身边,可不满足于这身份带给彼此的疏离,又被“父亲和茂下落的真相”紧逼,情急之下,她谎称二人都已死,在自己十二岁闷热的夏夜,霙将真正的痛楚转移做虚假的悲伤,让自己可怜她,离不开她,用一颗充满热情的、真挚的孩子心永久地依赖她。
她不愿自己喊她“妈妈”,和她起初便以“儿媳”的谎言收养自己,拥有同样的动机——她害怕、也抗拒以“母女关系”,限制了什麽。
可自己刚弄清了这些,弄清了她的感情,还没来得及、没有想明白怎麽回应这份感情,现在她却又要放开自己这只“青鸟”,和别人建立新家庭了。
难道她们之间的关系是有期限的吗?
难道从开始,她就擅自定好了期限吗?
难道她打算在自己不了解真相的前提下,享受完这份关系带来的快感,就立即从自己身边离开,远远地飞走吗?
那为什麽……还要再说,自己“是唯一的”呢……?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