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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下山,那我也不下山。”
她仰着头闭上眼睛,任由阳光透过银杏树照在脸上,落下斑驳的光影,嘴角笑意浅浅。
她再清楚不过,在慈音寺以外的地方,她是多余的、不讨喜的。只有在这里,在他身边,她才有那么三两分存在的意义。她悟不来佛法,但她仍愿意皈依此处。
了空转过头来,“山下有很多新奇有趣的东西。”
“那又如何?”孟知意不在意的说道。
“还有你以前一直念叨的鸡腿。”
“我现在只喜欢你做的素面。”她睁开眼,“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里,让你给我下一辈子的面。”
了空默默将你是静和公主这几个字咽回心底,轻笑道,“你明明说过那面不好吃。”
“那是我骗你的。”
......
秋容姑姑走了过来,“静和公主,宫里来人了。”
孟知意的笑意顿时僵在了脸上,与了空对视一眼,“可有说是为了何事?”
“接您回宫。”秋容姑姑继续道,“奴婢猜是行笄礼之事。”
“那我还能回来吗?”
秋容姑姑不忍骗她,“您到了定亲的年纪了。”言下之意就是回不来了。
孟知意脸色惨白,这一切来的太过突然。她怎么就像个物件一样,不想要的时候丢出来,想起来了又捡回去。而她只能逆来顺受,只因那个人是九五之尊。可她明明姓孟,是青州太守孟秉文之女,她不该是公主也不想是公主。偏偏被命运推着一步一步走到现在。
前尘往事说起来倒也简单。孟知意的母亲周云韶是太傅之女,中原第一美人,与当今圣上李怀明算是青梅竹马,但这门亲事当初李怀明在先皇跟前磕破了头也没能求到,最后娶了秦将军的独女秦昭华为太子妃,也就是如今的皇后。后来周太傅见门下学生孟秉文才识为人都颇为不错,便将周云韶嫁给了他,也就有了孟知意。只是可惜,孟知意两岁时,孟秉文病逝。后来李怀明登基,力排众议,将周云韶纳入后宫封为淑妃。连带着她,莫名其妙成了静和公主。此事在当时轰动一时,文臣的口诛笔伐,周云韶母女差点被吐沫星子淹死,周太傅也病重离世。孟知意还太过年幼,什么都不懂,什么也记不得,只隐隐感觉所有人都不喜欢自己。这样的光景也不过两年多,周云韶也离开了。李怀明寻了个由头,将她送到慈音寺,留了个照顾起居的姑姑,再无消息。此后十年,孟知意的世界里只有了空。而如今,突然来了接她回宫的旨意,从头到尾,没有人问过她的意愿,也没有人在乎。甚至这些年里,她疑惑的很多事情连个答案都寻不到。她的父亲爱她吗?她是带着爹娘的期盼来到这个世界的吗?她母亲爱的是谁?爱过父亲吗?爱她吗?李怀明又究竟是怎样的?说接纳却送走了她,说不接纳又封了公主留了她性命。她心中有太多太多的不明白,了空常对她说,不要执着,他在。他明白,她执着的是不被在意与不被爱。慈音寺的十年,她好不容易走出心魔。平静生活却又骤起波澜,她很茫然,亦有愤懑。她不愿意,却又不得不接旨。
孟知意将自己关在房间,不想吃饭也不想喝水,什么都不想,只想外面世界的人索性将她遗忘的彻底,今天一切都没发生,她就可以永远留在慈音寺了。
了空做了碗素面,敲门没人应,叹了口气,“那我便直接进来了。”借着月光掌了灯,这才看到蜷在角落的孟知意。他给她擦了擦哭的脏兮兮的脸,“地上凉,起来。”
孟知意听话的坐到凳子上,接过面,开始吃起来。
夜深了,了空催促她赶紧睡,随即收了面碗准备走。
孟知意拉住他的袖子,“你会下山吗?”会去皇宫看她吗?
了空沉默许久,最后摇了摇头,“小僧答应过师父,永不下山。”
“那你今晚可以单独为我一个人讲一次经吗?”
了空点头。
这个晚上,他讲了一宿,她听了一宿。往日里一听就觉得无趣昏昏欲睡的东西,她竟也生出眷念来。
天亮了,梳洗过后,了空送她到慈音寺门口。
一道寺门,他在里面,她在外面。
他们之间隔着的仿佛是一道门,却又不是,是千千万万。
孟知意频频回头,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小,她哭着跑回去,“你会忘了我吗?小和尚。”
了空摇头,“静和公主莫哭,小僧会一直在这里为您诵经祈福。”他温柔的看着她,“不要害怕,也不要回头,去吧。”
孟知意最后一点身影消失在山道,了空也没有离开,而是席地打起了坐,深夜方回。
第8章 菩提劫(二)
巍峨壮丽的皇宫是多少人的梦寐以求,却困住了孟知意这只慈音寺的山雀。她孤身一人,在这陌生而冰冷的地方,从睁眼到闭眼,诗书礼仪功课样样不落,如木偶般任由安排。她很想念慈音寺清晨夜晚的诵经声。好不容易得了闲的时候,她总坐在宫里最高的御景亭发呆。可即使是最高的地方,抬头什么也望不到。她手边常常放着一本从慈音寺随手带的佛经,无事时总爱翻翻,封面已经开始发旧。
这个傍晚,除了她,御景亭还有另外一个人光临。
“知意妹妹。”少年说话温润,“我是成言。”
孟知意当初离开皇宫时也才四岁多,实在太遥远太模糊了。
“我有段时间常去淑妃娘娘那里和你抢鲜花饼吃。”
听到这,孟知意有点印象了。那会儿是有个小胖子,抢不抢鲜花饼她不记得了,只记得他似乎是唯一一个对她和母亲没有敌意的人,那众多吐沫星子里也没有他的,他那时总是沉默着的,大概他也过得很艰难吧。李成言生母是个宫女,身份卑微,死在了后宫的腌臜手段中,那时李成言不过满月。李怀明念贤妃体弱一直无所出,便让李成言养在了她膝下。可惜贤妃命薄,就在孟知意母女进宫那年病逝了,李成言六岁,ᴶˢᴳ后来便养在了皇后秦昭华那里,一直到出宫建府。
没想到这一眨眼,他已长成了谦谦君子,看不到半分当初小胖子的影子。“成言哥哥。”孟知意带着两分笑意,这是她回宫两旬以来,名义上的皇亲中,除了李怀明和秦昭华外,与她说话的第三个人。而且他是温和的。
“你怎到这来了?”孟知意问道。
“听说你回来了,趁着今日进宫拜见母后,给你带了些宫外有趣的小玩意。一别多年,顺便看看。”他带给她一个盒子,“知意妹妹长大了,像淑妃娘娘,很漂亮。”
这是孟知意第一次听见别人夸自己漂亮,自然欣喜,小女娘哪有不爱美的呢?她接过盒子,“谢谢成言哥哥。”
李成言要出宫去了,二人作别。孟知意抱着手里的盒子,心头上压了许久的乌云终于微微散开了一些。
孟知意的及笄礼比起其他公主的不算盛大,但也不算潦草,该有的都有,想来还是体面的。
这个晚上她很想小和尚,想要他给自己准备的礼物,想去慈音寺见他,但她连宫门都出不去。
及笄礼后李怀明偶尔会来看她,但两人之间并无交流,只是沉默的喝着茶。他的眼神落在她脸上时总变得悠长而怔然,约是透过她想起了周云韶,李成言说过,她长得像母亲。
最近李怀明似有了给孟知意指桩婚事的想法,而她本人对此兴致缺缺,反正她怎么想都不重要,她也没得选。她一心只想能寻个机会回慈音寺就好了。
只是孟知意怎么也没想到,她能再去一次慈音寺,是在接到自己作为和亲公主远嫁蒙古的旨意后。近几十年来,随着北边蒙古一族日益壮大,南宋王朝已呈不可扭转的颓势,只能通过和亲纳贡来求得一时安稳。人人心如明镜,蒙古南下马踏临安不过是早晚的事。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