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出生的那个小镇子,向来节气分明,秋天落叶,冬天飘雪,那日还是千百年来第一回,尚未立冬就已经下起了皑皑白雪。
许是因为生在雪夜,沈翊骨子里就带着彻骨的冷,生性淡薄,无欲无求。
世上很少有事情能让沈翊动容,他尚未记事,双亲已亡,后来唯一让他牵挂的人便只有当年待他如亲生子的师尊。
再后来,师尊渡劫失败,修为散尽,世间再无沈翊牵挂之人。
他就像偶然流落世间的一粒轻尘,落在这世上,只是渺无痕迹地停留片刻。
孑然一身地来,孑然一身地走。
直到某日,一只笨拙的小狐狸闯进了他的生活。
跌跌撞撞地,摇着毛茸茸的大尾巴,一次又一次奔向他。
若能当一辈子的师徒,该多好?
可他的心乱了。
而那天真的小笨蛋,心思也不再纯粹。
一句“我心悦你”如同一道天雷,狠狠地劈在了沈翊耳边,震得他神魂俱颤,心神大乱。
身着红衣,貌若柒阮的心魔再次现身。
他就站在真正的柒阮身边,两张一模一样的脸看向沈翊,一人脸带羞涩满含爱意,一人笑得娇艳无比,宛若桃花,眉眼间尽是勾人。
只有沈翊能看见的心魔轻笑着,“沈翊,答应他吧,这不是你心心念念,内心深处最渴望得到的吗?”
“可爱的,善良的,眼中只有你的小徒弟呀……”
沈翊突然攥紧了拳头,他用力得几乎浑身发抖,目眦尽裂,就连双唇都隐隐发白。
柒阮被沈翊的异状吓了一跳,“师,师尊,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小狐狸慌慌张张地凑近沈翊,柔软的小手轻轻触碰着沈翊额头,温热的、肌肤的触感让沈翊轻颤着,一手推开了柒阮。
“没事。”
沈翊闭目片刻,强行稳住心神,将喉头泛起的一股腥甜强行咽下,直到呼吸平稳了一些,方才睁眼看向柒阮,“你可知,自己方才在说什么?”
柒阮闻言一愣。
沈翊又道:“若你此时知错,为师可装作无事发生。”
柒阮眉心紧锁,嘴角微颤,颇有些不可置信,却仍是苦笑着问道:“我心悦师尊,有何错?”
“师徒之情,并非儿女之情。”沈翊冷冷道。
“世间修士,结成道侣的师徒千千万万,难道他们都错了?”
“错了。”
柒阮不自觉间,眸中已闪着泪光,“师尊明明也……你明明亲我了,他们都说,只有喜欢一个人才会想要亲吻对方。”
目光触及那双湿濡的眼睛,沈翊心中亦是一阵抽痛,脸上却仍旧凝着霜雪,“柒阮,你应该知道,为师所修的乃是无情道。”
“我知道,你们都说无情道要断情绝爱,可是,可是我那日在无垠秘境中看到了!秘境中本来有一条村落,里头人人都修无情道,他们也可以娶妻生子,养儿育女,若无情道当真斩断六欲,又怎会有那村子呢?”
柒阮一直想寻个时机,跟师尊说说自己在无垠秘境中的发现,却没想过,会是在这时候说出来。
没想到沈翊闻言不笑反怒,“胡闹!你怎可为了一己私欲扯出如此弥天谎言?”
“我没……”
“你可知当年,我的师尊为何渡劫失败?”沈翊眸中闪过一瞬的伤痛,“正是因为我。”
他吐出一阵浊气,沉重道:“无情道者,本应断情绝爱舍弃六欲,可师尊当年视我为亲生骨肉,此乃无情道大忌。”
“怎,怎么可能?我明明……”
明明看到了呀……那些人,那个村子,那些壁画明明都是这样写的啊……
柒阮茫然地看向沈翊,却发现向来待他温柔宽容的师尊,此事眸光冰冷,墨色眼眸似无尽深渊,只一眼便让他感到陌生与恐惧。
沈翊薄唇微启,一字一句,字字诛心:“我本就不应收你为徒。”
冰冷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剑刃,每一个字都狠狠地剜在柒阮心上,好似有人将他的胸口剖开,剜出那枚血淋淋的心脏,一刀又一刀,不断地反复地刺在那上面。
小小的心脏,终究还是遍体鳞伤,落了个血肉模糊的惨烈下场。
不知从何时开始,柒阮早已哭花了脸,剔透的泪珠如同断线的珍珠,一串一串地落下,泪痕干掉,又再次湿润。
狐狸耳朵耸拉着,尾巴也无精打采地垂在地上。
他颤抖着,却又倔强地抬起头,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用通红的双眼直直看着沈翊,“我……是我妨碍了师尊,是吗?”
“我不该喜欢师尊的,对吗?”
“被我喜欢……你会变得不幸吗?”
沈翊也不知道,自己从何时开始,眸中湿润至此,好似只要他闭上眼,就会有什么东西脱眶而出。
“是。”
他终究还是说出了最伤人的话。
只一个字。
却足够让两个人都痛苦一生。
“好。”柒阮不知自己为什么还能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肯定很难看吧?但他还是笑了,强撑着露出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跪在了沈翊跟前,连磕三个头。
“弟子感谢师尊教诲,师尊的教导,弟子一生不忘。”
“若师尊首肯,弟子今日……便出师罢了。”
他磕过头,给沈翊倒了最后一杯茶,“师尊……不,沈前辈,我走了。”
他走了。
沈翊第一次意识到柒阮长高了许多,他的身姿变得如此挺拔,宛若纤细却有韧劲的竹树。
他的头发也长了许多,随着一步一步远去,墨色发丝飞扬在深秋的冷风中,纤尘不染的白衣裹挟着早已远去的春意与暖阳,就这样徐徐离去了。
只有沈翊留在了原地,凝望着那敞开的房门,看着早已空无一人的远方。
……
柒阮早已记不清自己当时是如何离开那个冰冷的房子的,待他回过神来时,已经跟季子期一起乘上了前往青雨城的船。
青雨城位于南方,颇有几分烟雨江南的味道,就是要去往青雨城,必须得坐船,当然……这说的是普通人,像柒阮等人本应御剑飞行就可迅速抵达。
可季子期听说柒阮从未坐过海里的船后,决定带他好生体验一番。
只是柒阮上船后便一直待在甲板上吹风,任人怎么喊都没反应。
一头墨发被一根雪白发带简单地束起,海风轻拂着,吹动了略显凌乱的发丝,柒阮本就瘦削,这会只着一件雪衣,看起来脆弱又单薄,他周身都带着一股淡淡的哀愁,让人看了不自觉地怜惜。
“深秋天凉,还是多添些衣裳好。”季子期从乾坤袋中取出一件枣红色的披肩,替柒阮披到了身上。
本来雪白雪白的少年,总算带上了几分人间的色彩,红色衬得那张苍白的脸都有了几分血色。
季子期颇为惊艳,笑道:“往后不如多穿点其他颜色,小阮很适合这样的色彩。”
柒阮本欲浅笑,却忽觉想要撑起嘴角,居然这么困难,这么疲惫。
他太累了,累得连笑,都笑不出来了。
低头凝望着那广阔无垠的大海,阳光落在海面上,波光粼粼,好似水面上镀着一层闪闪生辉的金光。
明明是这般好的美景,柒阮却只想坠入那片寂静无声的深海里,把世间尘嚣,所有烦恼,所有将断未断的思念全都埋葬到大海深处。
“不想笑就不笑了。”季子期轻轻拍了拍柒阮的脑袋,“不要勉强自己。”
“嗯。”
柒阮从未试过如此沉寂,季子期想也知道他定然是跟沈翊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让他如此这般,但季子期教养极好,又极为心疼柒阮,自然不好问他发生了什么。
只是安静地陪在柒阮身旁。
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会陪在柒阮身边。
抵达青雨城后,季子期领着柒阮回了季家。
这是柒阮第一次到访修仙世家,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人们所说的‘一大家子’是真的好大一家人!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