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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他来了。”小孩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下一刻屋内悬然亮起,松油小灯置放在一段木桩上,盈着幽绿鬼火,萧行绛在火光中看见个矮小的人影,虽是矮了些,却并不似方才那女人一般瘦削干枯,而是意外地结实,露出的臂膀肌肉虬实,一看便知是个常年干活的。
小孩口中的“爹爹”轮着大斧,一下一下砸在身前的桩子上,尽管那桩子上什么也没有,早已被劈开的木柴滚落在一边,他却没有换一根未劈开的木柴,只是一遍遍重复着劈柴的动作。
察觉到萧行绛的气息,他说:“帮帮我......”
和方才那个女子如出一辙。
“救救我们......”他沙哑的嗓公,中,好,四
音在昏暗中显得模糊,呢喃一般重复低语。
同样是亡魂么?
萧行绛想着,手中断剑浮现,剑身盈着柔和的光,萧行绛要往鬼界寻人,便也不愿与他们长耗,只道一句“逝者安息”,挥剑便要斩。
可青霄剑落下的瞬间那人嘴唇蠕动几下,忽地念出了一句:
“救救阿顺!”
这一声比刚才多了些迫切,青霄剑顿住,萧行绛问:“阿顺是谁?”
男人手中没有停止重复动作,闻言只呆滞道:“阿顺是我儿......”
正此时,鬼怪低语声又起,回头发现自己暴露在数百双眼睛下,这些眼睛无一不在注视着他,嘴唇又无一不在一张一合,萧行绛看向那小孩儿,却被骤起的鬼气包裹住,周遭陷入一片漆黑,涌动的鬼气四下乱窜,继而又什么也没了。
漆黑一瞬,萧行绛睁眼又站在了鬼村前。
鬼打墙。
萧行绛心下的猜想落实,他两次走进这个村庄,可他并非往前走,这里的一切是个不断转动的圆,萧行绛从起点走向终点,最后又绕回了起点。
黄沙漫天一般昏昏日光,纸扎的拱门,歪斜的牌匾,一双双打量的眼,萧行绛顺着小道看去,那路边有个抱着破布狗的小小身影。
天际间一轮血红的日,将要沉没在夜中,可萧行绛从未见过它落下,他又一次跟着小孩进了村,这次小孩求他救救邻家阿姐。
“救救阿姐吧。”小孩如前两次一般请求。
阿姐坐在院子里织布,察觉到身后有动静,没回头,却幽幽说了句:“你终于来了呀。”
青霄剑又起,照样在最后一刻一切散尽,只有一片黑暗与浮动的鬼气,他们在这里等着萧行绛,想要把萧行绛困在这里,可又不伤萧行绛。
萧行绛再睁眼,纸糊的拱门,模糊的字迹,死村与小孩,一切都没什么变化,改变的只是小孩请求的对象。
萧行绛依次见到了他被烧伤的玩伴,半张脸在火盆里灼灼燃烧。
还有小孩学堂里的先生,他被牛车轧了腿,半截腿骨森然地露在外边。
还有个算命的瞎子,一头栽进水井中,浑身湿漉地坐在井边。
甚至裁布做衣裳的老妪,驾车的马夫,县令的儿子......
最后甚至是饥饿的幼猫,重病的老犬。
这小孩似乎什么都想救。
萧行绛一次一次跟着小孩走进村子,终于在他们去救一只落入水中的蝴蝶时,萧行绛站住了脚步。
小孩还在向前走,一步,两步,直到第四步,不出萧行绛所料,他回头看萧行绛有没有跟上,两步一蹦跳,四步一回头,他像个组装而成的偶人。
小孩见他没有跟上,嘴角仍然挂着笑,可脚下却一动不动。
诡异的小孩凝视着他,萧行绛察觉到其他的目光亦在暗处打量着他。
萧行绛不再向前,小孩也没有出声,一时间四下阒然,到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你怎么......”小孩嘀咕了一句,“你怎么不走......为什么......求求你救救......”
“你要救人,”萧行绛截了他的口,金瞳淡漠地凝视着他,问:
“却为何不自救?”
小孩像是不明白萧行绛在说什么,又似是忽地醒了,他依旧看着萧行绛,可脸上的笑意却消失了,继而眼中的不解逐渐凝结为愤怒,萧行绛握紧了手中的青霄剑,只等他暴起时一剑送他去往生。
可他没有,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萧行绛,如同被定格,这时鬼语窃窃,寒风四起,小道上的黄铜纸钱随风飘荡而起,破损的风铃撞在屋檐上,撞出一首泠泠的曲,在一片鬼怪低语中诡异至极。
是首送葬的曲子,萧行绛在人界时听过。
数百条鬼影挤在一地,低语声也有些喧嚣,其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看着萧行绛,却不近前,只是围成一个圈,把萧行绛围拢在其中。
“救救他......”
“救救他吧......”
“阿顺,我的阿顺......”
鬼语依稀可辨,萧行绛略略迟疑,道:
“阿顺?”
小孩愣了一下,继而迟缓地点点头,说:“我是阿顺......”
“我要保护我娘,保护我爹,保护阿姐......”他喃喃自语,如同一个破布偶,垂下了头。
萧行绛不言语,这小孩谁都想救,可他想救的人无一例外地都求萧行绛救救阿顺。
萧行绛心中隐隐有答案,却发觉天际尽头血红的不知什么时候沉下了下去。
天黑了。
破旧的屋子中依旧没有火光亮起,可羊肠小道侧旁的火把桩子燃起熊熊的火,鬼怪扑向萧行绛的时候他手中金光乍现,剑阵如同一面盾挡住了四面的鬼气,一时间鬼怪哀嚎四起,似哭似笑,似男似女,尖锐的低沉的,扭曲又古怪,在这一刻爆发出来。
下一刻萧行绛翻腕砍向后背,青霄剑在他后背轻快一划,那些在小孩一次次求救的过程中趴伏在萧行绛后背的鬼怪尖声逃窜,虚弱的女人,矮小的男人,算命的,做衣裳的,蝴蝶......
他们都在等萧行绛,阿顺一次一次带着萧行绛走进村中,一个一个生人怨念攀附在萧行绛身上,这些怨念会压的寻常人走不动路,但对萧行绛来说轻的恍若空无一物,他没察觉。
所有企图通过萧行绛偷渡、脱离这里的鬼怪皆逃窜开,他们的怨气狰狞地混杂在四周怨念中。
剑阵大开,可萧行绛并未杀任何一只鬼。
因为他看见地上交叠的人影,无序地晃动。
鬼怪没有影子。du,jia,wen,tao
不出所料,这一村子都是生人。
日头迟迟不落,火把迟迟不燃,是因为这样火光便照不出他们的影子,小孩带萧行绛见到的人,要么坐,要么躺,皆蛰伏在荧绿的鬼火中,没有人露出自己的影子。
但生人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鬼界,鬼界差使会定期查看万鬼域中是否有生魂,有则送回,而这些人显然等了萧行绛许久,这样多的生魂,不可能在鬼界飘荡。
除非他们被困在这里了。
亡魂若有执念,便会困住生人,以求完成遗愿。
而这里唯一的真正的鬼,萧行绛看向那个孩子,他的脚下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他没有影子,这里的鬼,只有这个名为“阿顺”的孩子。
想至此一切都明了,鬼怪是怨气凝结而成的实质,在成为真正的鬼之前,所有的怨气只能凝成个模糊的虚影,这些生人被困在在这里,阳寿却未尽,故而只有怨念,却并不是鬼,他们的神情也就模糊滞笨。
但这孩子不一样,他是一只鬼,他的神情变化自如,至于他的动作为何僵硬——
萧行绛撑着剑阵,阵外鬼叫凌厉,阵内只有他与那个孩子,孩子依旧一动不动,看着他,萧行绛细细看去,在这孩子的手肘腿弯与脖颈上看见针线缝合的痕迹,而左臂明显比右臂长出一段。
这不是一具完整的身体,这是被肢解后又缝起来的尸体。
阿顺谁都想救,保护所有人,便是他的执念,他将所有人困在了这里。
可仅仅一个孩子,执念绝对不会强到如此地步。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