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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栖岭摇着头:“就算她遭难, 千里迢迢也无法救她。若她当真被砍了头,就是她的命!先顾眼前的, 问一下衔蝉可安顿好了?”
“衔蝉安顿好了。您忘了, 昨晚信上说了。”
此时衔蝉清早睁眼,听到外头的丫头私语:主子说让衔蝉姑娘教咱们认字, 这是真的吗?
另一个丫头道:“主子没打过诳语, 应当是真的。”
“可我们认字有何用呢?到头来还不是要伺候老爷小姐,还不是要做一辈子奴才?”
这话发人深省, 外头安静了。
衔蝉轻轻坐起身来, 再次打量这间屋子。那日见过娄褆后, 他就把衔蝉和墨师傅接到了这个府上,进出都有侍卫跟着。娄褆于前一日来过一次,与衔蝉有过一次深谈。
那是白天,为避嫌,二人坐在院中那棵树下,娄褆命人退下,自己在那方石桌上沏茶。衔蝉捏着衣角搭边坐在小石凳上,生怕娄褆说一些让她失望的话。娄褆见她如此,先一步开口:“你不必以世间男女之事看待你与我,你有你深爱之人,而我与我的夫人举案齐眉。不必害怕我会如其他男子一般,借以权利倾轧女子,我没那个癖好。”
衔蝉松了一口气,亦看到娄褆笑了。
娄褆问她:“你既有三愿,如今为这三愿,可想过做些什么?”
衔蝉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民女想开私塾,教女子读书识字。民女深知自己对读书也只是一知半解,但民女愿终身与书相伴,直至…”
“直至成为一名大儒、成为女官?”娄褆打断她。
衔蝉点点头:“是。”
“你可知你与旁人相较,有哪里不一样吗?”娄褆推给她一杯茶,邀她同饮。衔蝉接过茶,摇摇头。
“你不好高骛远。”娄褆指着远处做活计的丫头:“私塾可开,但你不妨先教这些丫头。给你半载时间教她们读书识字。若你做到了,那么我将力排众议,助你在京城开一家女子私塾。”
衔蝉认真听娄褆讲话,慢慢眼里湿润了,用力点头:“民女谢…”
“不必谢我,谢你自己。回头可以与我的夫人同饮一杯,她从前就曾这样想过,如今被困在深宫大院之内,一举一动都要受掣肘。”
那日娄褆走后,墨师傅来与衔蝉叮嘱:太子其人无恶不作,想来已盯上了衔蝉。要她无论如何,做事当心,若是出门,要带侍卫。
自那时起,衔蝉意识到自己再不是那个在墨坊之中刻模子的女子了,亦非燕琢城里那个无名无姓的人了,她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她的城变得那样大,那些人她不懂,那些事她没经过。娄褆要她以最善的善意做事,以最恶的恶意揣度人,她依稀领悟了一些。
此刻她坐在这间大屋之中,将这天然雅致的卧房仔细打量,她尚不习惯住在这样的华屋之中,总觉得那像一场华而不实的棺椁。丫头听到动静问她是否需要进来伺候,衔蝉回应:不用伺候。
速速换了衣裳,出去找脸盆洗脸净口,却见到早就晾好的水。小丫头应当只有十一二岁,还未褪去孩童的天真,神情跟小阿宋一模一样,歪着脖子笑:“姑娘,你洗脸。”
衔蝉脸还未洗完,那小丫头的帕子已递了过来。小丫头是话多之人,在一边跟衔蝉自报家门:“姑娘,往后我伺候您。您别看我生得小,其实已经满十五了。您叫我秋棠,因为我家院里有一棵海棠树。”
她讲话像花儿,衔蝉一下就觉着她很亲。抬眼看秋棠,想起花儿妹妹,就动手摸了她脸一下。
秋棠由着她捏一下,问她:“今日就教我们识字了吗?”
“对。在前厅之内,墨师傅应当摆好了桌椅。”
“摆好了摆好了,天还不亮就折腾了。”
衔蝉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教书人。
那些刻意端正坐着的小丫头,仰头望着她的眼中满是困惑的小丫头,让她想到了儿时的自己。她想,她不该从《四书》、《五经》开始,她应当从名字开始。她们每个人都应当有自己的名字、会写自己的名字,可以大声唤出自己的名字。
她太温柔了,讲话之时目光如一往清泉,丫头们看痴了亦听痴了。街上有人听到风声,说那白二爷带回京城的女子竟要教丫头们识字,有人胆大,爬上了七皇子娄褆府邸的墙头。
有人去秉告娄擎,此刻他手中端着一碗骨汤,那骨汤用未满月的婴孩的软骨熬制的,术士说此汤辟邪延年,他仰头干了,将碗丢下,乜眼道:“还有这等事?”
“是。”
娄擎摆了摆手命人下去,目露寒光,玩性大起。
而衔蝉,在那一日,终于肯提笔给照夜写信。她拿起笔,第一个字落在纸上之时就留下来泪来,她写:“那日一别,如隔两世。京城日日晴天,而你风餐露宿。疼你念你,但怕牵累你,还望你珍重。照夜哥哥,你的衔蝉开始教书了,我知你挂念此事,特写信与你…”
衔蝉一边写一边落泪,她写了那许多,一页又一页纸,写尽她来京城后受到的惊吓和委屈,但最终她又一页一页撕掉。照夜还在边关受苦,衔蝉不忍他担忧,最终只留开头一页,装进信封,而后躺在床上,那信就在她心口放着,犹如她爱的人就在身边。
而她爱的人此刻正在夜晚的山野中穿行。那山连着山,行起来没有尽头,月亮悬在头顶,一路追着他们跑。谷为先问花儿是否吃得消,花儿一边大口喘气一边道:“吃得消!”
她不肯拖后腿,紧紧跟着谷为先和照夜。路边伸出的枝桠将她的腿划破了,她忍不住呼了一声。照夜停下来看她的小腿,被划出了血。
“要么你二人留下,我自己去?”照夜征求他们的意见:“大将军还等我们的舆图。”
“兵分两路,你自己一路,我与孙燕归一路。”谷为先问花儿:“孙燕归,能走吗?”
他冷不丁叫她燕归,她一时缓不过劲头,过一会儿才意识到是在叫她。她站起身来跺跺脚,并没那么疼。于是她提议:“兵分三路,不需要照料燕归。我有防身的东西,还会爬树,在这林子里死不了。”
她将过年后来霍灵山的事说了,在图上指出几条路来:“我揣测大将军的意思,是要直捣老巢。那山匪的老巢在哪里,我之前有想过。或许是要过了那座灵庵,再向高处去。那灵庵八成也有一些说道,我自己去灵庵。乔装打扮一下即可。”
谷为先并未阻拦,照夜想阻拦,但谷为先拦下照夜:“尽管让她去。我们都无法替别人死,也无法替别人活,路就是要自己走。”
花儿感激地看谷为先一眼,趁着月明走了。
她从前没有这样的胆量,在深山老林的夜里穿行。许是经历了生死,又失去了至亲,让她对自己的这条命没那许多在意了。
她穿行在黑夜里,想起谷为先和照夜教她的那些:做一个厉害的斥候,要记得所听、所见、所闻、所感。她一直走,累了就靠在树上休憩一会儿,缓过来就继续走。途中碰到一只狼,她并没有害怕,而是点起篝火,而自己爬到树上,待天亮了,狼走了,她再继续走。
霍灵山如此之大,她的鞋磨破了,还经了林间随时落下的雨,整个人异常狼狈。她走了两天,终于走到那个灵庵。
她到灵庵之时也是晚上,传闻中的灵庵就在她面前。透亮的月光笼罩整座灵庵,那扇掉漆木门上的铜环微微发光。这是燕琢人心中的圣殿,有人不畏生死,穿越凶险来到这,只为求一个顺遂。
回首这一路,花儿觉得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助,她并未遭遇那许多凶险,好好地走到了这里。
叩门之时听到木门发出沉重的声音,那声音惊起树上的鸟雀,她抬头看了看。
过很久,有人来应门,开门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和尚,首先探出脑袋问:“何人叩门?”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