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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
八年前的父皇,在记忆中是什么样子呢?
连郑嬷嬷都瞧着年轻了,父皇该更加意气风发才是。
嘉善踩着步子,她神色复杂地看向坐在炕上上的章和帝,眼眶一热,好悬才忍住了眼泪。
“父皇——”
嘉善的声音,有自己都没想到的颤抖。
她强作镇定,用力地福下身。
长长地舒了几口气后,嘉善努力找寻着当年与父皇说话时,该有的天真狡黠。
她艰难地张开嘴,试图用脆生生的语气掩饰住哀伤:“父皇明明看见儿臣进来,却还佯装不知。儿臣明白了,您多半是厌恶了儿臣,不愿再搭理嘉善了。”
章和帝笑了。
他下炕来,亲手将嘉善扶起:“好利的嘴。朕不过一时走神,倒被你抓住了把柄。”
“来,朕也让你看看,让朕分心之物是什么。免得叫你拿捏住了,日后常在朕耳边念叨。”
章和帝将一张纸平摊在嘉善眼前。嘉善的视线,却不在纸上。
她今年不过十五,尚未及父皇的肩膀高。
曾经的十五岁的嘉善,从来没有这样仔细看过章和帝的脸。
父皇驾崩后的那两年,常出现在嘉善记忆里的,是父皇身体抱恙后的样子。她记得,他那时候已花白了一半的头发,额上的细纹、干裂的嘴角都显得他不再年轻了。
虽依旧慈爱,可哪里像现在这样,风华正茂呢?
嘉善拼命忍住了垂泪的欲望。
却听章和帝奇怪道:“怎么,竟不高兴吗?”
嘉善忙摇头,她听到自己说:“不,怎敢不高兴。”
章和帝遂笑说:“朕觉得也是。”
那纸上是今年金殿传胪的最终名次,而嘉善的表哥裴元棠的名字,被红色的御批给圈了出来,名字下头还有两字,榜眼。
“元棠这孩子打小便聪明,当得起榜眼之位。”章和帝道,“可惜他实在年轻。若不是怕他不能服众,朕当真愿意指个状元给他”。
父皇的声音一字字地真切浮现在耳边,嘉善听着听着,慢慢咧开了嘴角,她眉弯眼笑说:“表哥的心气一向高,父皇若指他做状元,只怕是祸不是福。依儿臣之见,榜眼倒更适合。”
“你与朕想得正是一处。”
章和帝看嘉善的眼神,不禁更慈爱了一些。
他微敛了笑容,带着玉扳指的食指轻轻在桌上敲了敲。
章和帝皱眉道:“你表哥原也是个适婚的好人选,可惜士林中人大多酸腐。朕怕你嫁过去,被世俗所缚,反倒会平添不自在。”
嘉善神色大变。
没料到父皇竟会这样忽然地提起自己的婚事。
更糟糕的是,她已经忘了,这时候的父皇看中了展少瑛没有?
嘉善心中有了个破釜沉舟的主意。
她不声不响地看向章和帝,约莫半晌后,嘉善才低垂着眼,语气低柔道:“父皇,儿臣不想这么早嫁人。”
“说胡话。”
果不其然,章和帝听到她这样讲,即便向来对她有诸多迁就,此时此刻也怫然变色。
嘉善以往从没讲起过这种论调,章和帝却又觉得奇怪,狐疑地打量着她道:“是不是自己看上了什么人,不敢告诉朕,所以才想以退为进,求朕答应你?”
知子莫若父,这个法子,委实像是嘉善会使的。
父皇这样了解她,嘉善觉得温暖又好笑,她道:“儿臣不知。原来在父皇眼中,儿臣竟是这样工于心计的人。”
“我还以为,我若是瞧上了谁,大可直接告诉您呢。”
章和帝面色稍霁,却不肯顺着这层台阶走下来。
嘉善静默片刻,心知既然提了这事儿,就更要快刀斩乱麻,若等父皇拿定主意,那才是大祸当头了。
她主动放轻了声音:“儿臣最近,偶尔会梦到母后。”
章和帝脸色微沉,仿佛有股极淡的哀思从他眼眸中一闪而过。
他的手指,放在茶盏的杯沿处,一动不动。
嘉善目下无尘,她张着嘴,语气平静道:“母后问我,是不是要出嫁了。”
“她说,她在郑嬷嬷那里,给我存了好几副陪嫁,都是从前外祖母传给她的。她说父皇的心意多,她的心意也不能少。”
嘉善微弯起杏眼,目光看着远方,似乎真沉浸在这样一个梦境里。
“母后还说,我嫁出宫以后,父皇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可怜她走得早,没能陪您一生。”
嘉善低沉着脑袋,语气越说越轻。
章和帝的神色,起初还似寻常。听到一半时,他却慢慢转过脸去,不再瞧着嘉善的眼睛。
他一手抚在额上,似乎在认真听,待嘉善说完,他方“嗯”了一声。
“你母后真这样说?”章和帝问。
嘉善道:“是。”
章和帝仍是笑着的,只是嘴唇因太久未进茶水,干裂了开来。
嘉善看着始终于心不忍,亲自奉了茶上前。
章和帝接过茶盏,他的手,在茶盖上缓缓摩挲着:“朕也舍不得你早早嫁人。”
“只是——”
章和帝的目光扫向嘉善,他看着女儿澄澈无暇的眼睛,忽然狠狠摔了茶盏,厉声道:“只是朕没想到,你竟使出这种手段来诓骗朕!”
“你可知,这是欺君!”
章和帝眉峰上挑,他声音冷凝,像是冬日里的雪,寒气浸浸。
嘉善脸色大变,她心里“突地”一声,未及细想是哪里出了错,便听章和帝冷道:“跪下。”
嘉善抿紧了唇,她一声未吭,依言跪在了地上。
“朕瞧中了安国公的长孙展少瑛。”章和帝平静地看着嘉善,“他大你两岁,高门子弟,相貌堂堂,至今尚无婚配。”
章和帝不再看嘉善,他的目光,落在了地面的碎茶渣子上。他语气冷漠:“只待礼部看好日子了。”
嘉善跪在地上,背脊却还挺得直直地。
她长眉入鬓,双眼死死盯着几脚的方向。
“父皇,儿臣不愿意。”嘉善张开嘴,一字一顿,清晰地说。
章和帝看向她,沉声道:“为什么?”
“展少瑛配不上儿臣!”
这话许是憋了太久,嘉善抬起头,她的的眼眶微红。
她本就生得雪白,从这个角度看,终于有几分像了先皇后。先皇后也是这样的眉弯唇小,鼻腻鹅脂。
嘉善的眼尾上挑,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骄傲。她的眸光不甘寂寞地闪着:“父皇难道真的希望,儿臣嫁给一个绣花枕头,草草一生吗?”
“胡说。”章和帝斥道,“朕刚指了展少瑛去通政司任职,何来绣花枕头一说?”
“一个男人若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岂不是绣花枕头吗。”嘉善扯起嘴角笑了笑。
似乎有些,与上辈子有关的朦胧画面从她脑海里一闪而过,嘉善却不愿仔细回忆。
她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她放低声音解释道:“儿臣听说,安国公知道父皇有让展少瑛尚主之意,悄悄处置了其房里的所有通房。”
“有一个,还是怀了身孕的。”
嘉善笑起来,柔声道:“儿臣虽然赞同安国公的做法,但是展少瑛对此不置不闻,却也让儿臣寒心。”
“如此无德无心之人,我不想嫁他。”
“即便要成婚,也不想和他成婚。”
嘉善垂眸,她的声音在空荡的厢房里听得分外真切。
章和帝见嘉善态度坚韧,已无声叹了口气。
他吩咐嘉善:“你起来。”
嘉善依言站起,却不敢多说话,只是规矩站在章和帝跟前。
章和帝问:“你所言非虚?”
“儿臣不敢欺瞒父皇。”嘉善说。
章和帝的视线在她的身上停留了片刻。
他想起来,这宫里的人人都说,大公主的眼睛是最神似陛下的。伺候他多年的陈功,甚至不止一次地笑言过:“奴婢觉得大公主的脾性不像皇后,反而像陛下多些,难怪您偏疼公主呢。”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