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如此底气十足,沈沛也不再多言,笑应了,便转过身,命人上膳。
虽尚未成事,但能培植出茶苗,也是了不得的进益,略备薄酒,以酬公子连日辛劳。
沈沛话音刚落,下人们便端着食盘鱼贯而入,不一会,七碟八碗,就将这凉亭石案占满了。
又捧来十数盏风灯,挂在亭梁之上,弥补了渐黯的天光,把这水中亭榭映得灯火通明。
看着案上菜肴,在梁上明灯的映照下,风味具足,纵是不贪食的宋予慈,也不禁食指大动。可瞥了眼一旁的梅苏酒,忖了忖,决意还是在拾筷之前,先打声招呼。
多谢世子盛情款待,不过,在下不胜酒力,怕是要辜负世子的好梅苏了。
哦?公子不饮酒?
沈沛挑挑眉。
那小的时候,缠着要吃我杯中梅苏的小鬼,又是谁呢?
第34章 落梅
宋予慈再三表示自己不能喝,沈沛便也没勉强,这顿庆功宴,终于还是变成让宋予慈大快朵颐的慰劳饭,一身轻松地吃了个饱。
穿着男子衣衫,吃相上,宋予慈刻意粗放了许多,沈沛倒未觉她粗鄙,反倒看出几分她儿时散漫的影子,更是添了份欢喜。
慢些吃,没人同你抢。
听着沈沛这如父如兄的口吻,宋予慈蓦地一抬眼,在看清沈沛眼里类似慈爱的关切后,更是恍惚了。
他这是
宋予慈愣神的档口,沈沛回过神来,口气一转,笑着道了歉。
是我唐突了,看公子吃得这么香,一时想起想起个故交。
沈沛说得含糊,宋予慈只听明白他说她吃相不雅,虽有些不忿,但也算自己故意为之了,便取出帕子,擦了擦嘴,冲沈沛歉然一笑。
公府里的菜肴,太过美味,一时情不自禁,让世子见笑了。
沈沛却笑道:哪里,公子这般若是位娘子,定是位极可爱的佳人。
咳,咳咳
宋予慈一口茶噎在喉咙里,咳了半天才顺过气来。
盯着沈沛看了许久,宋予慈想要从他那含混不清的笑意中,找寻到言外之意的线索,却反被他那双含情眉目看热了脸。
宋予慈生硬地别过脸,将自己尴尬的神情从沈沛的眼皮下挪走,心里却依旧忍不住揣测,这位沈世子,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藏云山之行的诸多出格言行,被她生归为拉拢她的霹雳手段,可这次呢?
这样暧昧的话语,若是放在话本里,该是主角郎君说与他心悦娘子的话,沈沛如何能与自己说?
难道
宋予慈心中兀的浮上个极可怖的念头。
莫非沈世子,为了拉拢自己,竟要出卖色相、动用美男计了?!
这念头,实在太诡谲,连宋予慈自己,都吓了一大跳,心生恶寒。
虽然大炎龙阳之风兴盛,可他沈沛未免也太自信了吧,以为不论郎君娘子,都会拜倒在他的绝世容颜下?
再说了,自己这身乔装打扮,看起来,像个食男色的兔儿爷么?!
无论何种猜想,宋予慈都很是不快,难免落下脸来。
可惜,在下孑然一身,并无同胞姊妹,无法印证世子的奇绝猜想了。
没好气地说罢,宋予慈便埋头用食,不再搭理沈沛。
沈沛虽瞧出宋予慈有气,却没料想到,她竟以为自己是要□□她,只当她嫌厌此话轻慢,也不好再多言,只是默默往她餐盘里,夹了几次她喜欢的菜品,便两厢默然地用罢了这顿饭。
酒足饭饱,宋予慈的心绪也平复了些,还算客气地跟沈沛道了别,回了江府。
虽被沈世子这愈发诡怪的言行惊得不轻,但黄金茶的事,宋予慈不愿因此荒废。
既然沈沛说三日后出发,她便抓紧时间把所需的茶苗、用具归整妥当,又跟严氏说山阴家里有些急事,需十来日才能返还。
严氏听说是宋家的事,便也不好多言,只嘱咐宋予慈多加小心,又派了几名府丁随行,才安心放宋予慈上路。
哪里知道,马车出了陵山城,宋予慈安排好的宋家府卫就迎了上来,宋予慈就势打发了江府府丁回去。
那几位府丁见表娘子有了依靠,也乐得省脚程,便客客气气拜别了宋予慈,又高高兴兴回了江家。
而等这几人一走,宋予慈便调转了马头,直奔陵山郡东,在城外官道旁的驿站等候沈沛。
到了约定的时间,沈沛如约而至,宋予慈便上了那辆熟悉的马车,跟着沈沛一道,花了大半日,到了所谓的东山茶园。
果如沈沛所言,这茶园,有人经管维护,比藏云山那荒郊野岭好了不少,而且,风光颇为秀丽,很有诗画田园的况味。
落了脚,沈沛先带着宋予慈绕着茶园,粗粗探看了一番,便察觉了此处的弊病。
这茶园地势虽好,当下,却未善加利用。
望着那各自成林的茶丛,形制极不规整,东一片西一片,宋予慈不免可惜。
如此种植,不成规模,土壤不接,水肥不通,种出的茶,也良莠不齐品质难控。
沈沛点点头。
公子慧眼。当下这茶园,分派与不同茶户,各自栽种营生,确无法统一规格。
故而,此行首要之务,便是将这片茶园收回郡府管辖,并安抚好茶农,让他们心甘情愿留在此地,继续栽种经管。
宋予慈看了眼不远处正在田里劳作的茶农,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不免有些忧虑。
恐怕这并非易事。官家强令收回或许不难,可让民众心甘情愿接受,并安心继续劳作,除非给予比之前更大的好处。
若是收归公有,那这报酬自然要按劳来算,可这茶户劳力不同,以前还能靠田吃本,若是纯靠气力,怕是有人会不平了。
宋予慈的这番话,沈沛上一世,便听过一次。
初闻时,还惊异于,她一个埋首制茶的茶士,竟还有世道经济的心胸,因而才渐渐对她更上了几分心,也才越发了解了伪饰之下的她。
而越了解,就越欣赏,越引为知己,直到,无意中发现,她竟是自幼便与他结了姻亲的宋三娘子
红颜知己,世所希求,沈沛虽向来不圈囿于儿女情长,却也在不知不觉间,动了心,有了情,可惜,斯人却已远。
思及前世遗憾,沈沛暗暗握了握拳,平复了心绪,才接过宋予慈的话。
公子所言极是,故而,我的想法是,公私共有。
这还请世子赐教,何为公私共有?
沈沛笑了笑,走至田埂间,一抬手,对着一片茶林划了个圈。
以这片地为例,约莫十亩,占这百亩茶田的十之又一,本归属一户茶农,待郡府统一茶园后,这块地名义上,依旧归于这户茶农,只是要交由郡府统一管辖。
种什么、如何种,都由郡府统一调度,但产了茶,得了利,这户人家,可从总利当中,分得一份。
当然,除了分利,所有茶户无论男女老少,皆可靠务工挣酬劳,多劳多得。
听了沈沛的解释,宋予慈之前的忧虑迎刃而解,宽心之余,更有几分赞赏。
与茶户而言,这样的安排,比他们自己靠天吃饭,要稳妥许多,算得上旱涝保收了,又可分得额外的红利,这样惠民之举,想来,应该不会有茶户不肯答应了吧。
于是,便没再说什么,跟着沈沛一道,回了他们借宿的农舍。
这一次的境况,要比山穴里好了许多,里长给他们一行人腾出了个农院,她和沈沛便住在一壁之隔的两间农舍里。
行了半日路,又在茶园里考察了一晌午,宋予慈确有些疲累,梳洗罢,便钻进沈沛为她安置的里外全新的衾被里,模模糊糊入了梦,却听到一曲她熟得不能再熟的笛声。
那首《落梅》,呜咽悠扬,丝丝缕缕,从遥远的过往飘来,仿佛一段蒙尘的回忆,在春风的催解下,渐渐露出当日的成色来。
竹林里,少年白衣,是她骤然失怙后,触手可及的浮木,救扶她度过那段艰难的时光。
本以为,这段结实牢靠的浮木,会是她往后余生的依靠,谁知,走着走着,却也没了踪迹,留她一个人,只能在梦里,枕着虚无缥缈的回忆,从中汲取,早已消散殆尽的余温。
这一觉,宋予慈实在睡得不踏实,早起醒来,看见已在院中舞了一番剑的沈沛,心底的酸涩还隐隐泛涌。
公子早,昨夜,睡得可安稳?
沈沛看她出了屋,便收了剑,一边拿汗巾子擦汗,一边走到了跟前。
宋予慈看了眼朝气蓬勃、满面荣光的沈沛,越发憋闷,可又不好声张,只能沉着脸,随意应了声。
看出她恹恹的情绪,沈沛当她认床,可转念一下,当初在藏云山,倒没见她如此,细忖下,大概猜出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