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室内,太傅握着那张两面都写了字的白纸,元始天尊塑像眼下一道白痕昏与明,暗与白,看着看着都混成一团。
宋韫照原路退回,没有急着出道观,立在那排鹿舍外面,探着头越过栅栏看里面的小鹿。
小童子没有骗人,那头被抓出去的小鹿已经被放回了,性命无虞,鹿茸从根部斩断,断口包着纱布。小鹿并不觉得很疼的样子,正在大口吃草,间或抬头,圆润湿漉的鹿眼对上宋韫的眼睛。
太傅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宋韫身旁,伸手到他面前,摊开掌心,上面放着一个小锦囊。
在太傅的目光示意下,宋韫接过锦囊。里面有个小盒子,宋韫打开看,盒子里是一枚药丸。
宋韫捏着药丸闻了闻,给我吃的?宋韫以为是裴季狸开的那种,能使人产生怀孕症状的药。
太傅道:这是要命的药。
宋韫赶紧把药扔回盒子里,把锦囊递还焉云深:太傅这是何意。
留着,万一以后有用。焉云深把锦囊推回给他。
宋韫疑惑不解,回想先前闻到的药味,有矿物的味道还有血腥气
方才割鹿茸就是为了制此药丸?宋韫头脑快速运转,矿物这些道士会做五石散!齐俦
宋韫及时收声,小心观察太傅神色。
他想到之前齐俦就是服用了五石散才行为癫狂,一直没查到到底是何人给他献药。现在看来,大概和无为道人脱不了关系。
太傅淡然道:那些事,回京再说。
宋韫和焉云深说着话往外走,太傅的话间接肯定了他的猜想。宋韫越发弄不清太傅和这些人的关系了,索性直接问:太傅何以认得无为?我母亲是否也认得他?
方才在暗室里,无为精亮的目光紧紧罩着宋韫,那目光过于深邃,仿佛是在透过他看别的什么。
太傅点头:二十年前见过几面。那时候他是个靠杂耍戏法卖艺糊口的江湖艺人,最擅招摇撞骗。如今,也没有大改。
宋韫:既然如此,太傅还向他问卦?
焉云深侧身看他,沉默良久才道:若心有挂碍,但有门路,哪还顾得上验证真伪,只求心安。
为求心安,所以灵与不灵都想试一试,可算是关心至极了。太傅问的是寿数。他挂念于此,是得了什么顽疾么?但看起来他身体康健得很啊。
宋韫又开始疑惑太傅写的是不是他自己的名字,想问又觉得唐突。如此为难着,走到了门口,刚要跨出去,宋韫被太傅拉回门内。
宋韫疑惑地看向太傅,焉云深目光指向门外巷道尽头,宋韫循着看过去,屈饶正向这边走来。
宋韫会意,对焉云深点头。是得避一避,万一被屈饶认出来,那就真的满世界都知道太后是男人了。
两人藏在大门后面,想等屈饶走过再出来。等了一阵,却看见屈饶被一个高大的男子快步超过,横挡在前挡住去路。
男子一身粗衣,身高八尺,胳膊大腿都极其粗壮,将粗布衣裳绷得紧紧的。身后背着一柄被缠绕了几层的扁长物件,最宽处大概一掌宽。
屈饶闷头往前走,撞上男人胸膛,往后退了几步,揉着头跺脚骂道:好狗不挡道!
男子闷声回答:我是人。
哪有人身上这么硬,石头一样屈饶怒气冲冲的,脸上也绯红,抬眼对上男子目光,音量就不自觉小了下去,气势也弱了,让开!
不让。男子言简意赅,你要跟我回去。
屈饶叉腰,我认识你是谁呀就跟你走?想拐带人口?知道这是什么地界?知道我义父是谁吗?信不信我喊一声,马上来人把你五花大绑了,扔进大牢里蹲个三年五载!
男子侧头看了眼背着的东西露出的柄端:你可以试试,但我不想随便杀人。无论如何,你一定要跟我回药王谷,我会请谷主尽快为我们证婚。
你有毛病吧!屈饶尖叫着跳起来,哪有两个男人结婚的!我今天还是第一次见你!
男子不快不慢吐出两句话:我们睡过了。谷主说过,夫妻才能睡在一起。
屈饶沉默了。
藏在门后的宋韫震惊了。
他知道屈茂收这些义子义女是为了往人床上送,屈饶和这位壮汉,这样也行?宋韫想着,自己的脸都跟着红了起来。也对,屈饶那样水做似的娇弱,要让他在那事上出力,好像才是不太行。
但看目前状况,两人之间发生的事,应该不是屈茂促成的吧?
屈饶平复了一会心绪,撇头看见无为观大门敞着一条缝,道:我才不跟你胡扯,说不定一会就有道士出来看见,丢人死了。听着,大傻个子
屈饶清了清嗓子,虽然刻意压低音量,但还是从神态到语气都透着轻纵妖媚的劲:跟我睡过的人多了去了!个个都要跟我结婚,我不得夜夜做新郎,活活忙死?再说了,什么癞都敢想天鹅肉吃了,做你的美梦去吧!
壮汉皱眉,我有名字。裴龙斩。
屈饶皱了皱鼻子,一脸嫌弃:什么奇奇怪怪的名字我不管,大傻个子,刚才跟你说过了,我娘是开妓院的,从小到大,我什么男人没见过。你救了我娘,我替你解了药性,两清了。警告你,别再缠着我了,看见你都烦。
虽然听人隐私着实不厚道,但立在门后的宋韫无处可去,只能将屈饶的话全都听得一清二楚。话里的意思,有些他明白,有些不太懂
罗敷说过,有老鸨来找屈饶。宋韫先前以为,屈饶出身风尘,所谓的娘亲不过是小倌们对老鸨的敬称。现在听起来,应该是亲娘了。
那么事情的前因应该是,这位名叫裴龙斩的壮汉对老鸨有恩,母债子偿,屈饶用自己的身子报答?什么药是需要做那种事来解的?裴龙斩怎会中了那种药?所谓的药王谷又是什么地方?
药王裴虽然牵强,但宋韫很快地想到,裴龙斩和裴季狸会是不是一个裴?
对话还在继续。
裴龙斩对屈饶两清之说并不认同,他道:无论如何,是我欠了你。你不想和我成婚,那我替你杀个人吧。
屈饶像看疯子一样:有病吧你!好端端的,我要你给我杀人做什么?杀人偿命,偿你的还是我的?
裴龙斩目光磊落:刚才,你在哭。他抬手摸了摸后背,还抓我。让你受委屈的人,我替你杀了他。
屈饶大大翻了个白眼,破口骂道:我他妈哭还不是因为你横冲直撞给我疼的!哪有人上床像犁地一样,还一犁就是一个多时辰
裴龙斩沉默片刻,哦了一声,道:既然你是对我不满,我可以把命给你。但要等我把少主送回药王谷之后。
屈饶:
不仅屈饶无语,宋韫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巷道里虽然没有其他人,但毕竟是在室外,说什么犁地什么一个多时辰,这样的话题下,那壮汉居然还能面不改色,他还「哦」。
这位壮汉嘴里,杀人像切菜似的轻易,他背的应当是刀或者其他兵器了。裴龙斩身形健硕孔武有力,本事肯定不差,但脑筋实在不转弯。非要把账算得两清,可这种事情,哪有什么能不能抵不抵消的呢。
时辰已经快到亥时,屈饶懒得跟裴龙斩废话,绕过他继续往州牧府方向走。
裴龙斩不声不响地跟在屈饶后面。距离保持得很好,不远不近,刚好一步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