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韫埋葬了猫的尸体。
鸬鹚再来时,他穿戴好,同意参加篝火会。不过,穿的还是大晏的衣裳。
上下打量宋韫一遍,鸬鹚挑了挑眉,抬脚去踢那条瞎狗,却踢了个空,狗子轻快地跑开了。
鸬鹚骂道:狗东西,脑子进水了?
话一出口,突然想起,这话不久之前娘们唧唧的男太后也骂过。
走出木屋,鸬鹚讪讪地踢着地上的碎石,宋韫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不动声色地用余光观察四周。
海面太宽,一眼望不到岸。希望下一个岛能离岸近一些。
夜幕降临得很快。
夜晚海里比岛上热,风都往海里吹。
岛上篝火烈焰高燃。
岛民们大多围着篝火跳舞。鸬鹚在和人摔跤,光着上身,把一个个上来挑战的大汉重重摔在地上,砸出一片汗渍和血色。倒地的人也不觉得疼,翻身起来又换下一个,败退的人还要围观喝彩。
男女老少都有自己欢庆的方式,只有三个人游离于这种热闹之外。
宋韫目光迅速捕捉到另外两个与宴会格格不入的人。
鸬鹚说,宋韫是这次上岸的收获中最没用的,另外的
罗敷和胡家大公子,他都觉得有用。
宋韫慢慢地向罗敷和胡公子所在的位置移动,借着欢歌笑语掩盖,宋韫坐到了他们中间,低声对身旁的罗敷说:不要害怕,朝廷会救我们的。
罗敷正看着篝火,闻言转过头看他一眼,垂头,低低地「嗯」了一声。
四目相对之后,宋韫便明白,即使此情此景,同样沦为阶下囚,可罗敷并不想和自己多说话。
她指尖捏着一根绣花针,因为用力扭曲,针已经弯成钩状。罗敷目光投向浩渺的水面,手中银亮的弯钩像在水中浮起的弦月。
见罗敷并不惊慌恐惧,反而很平静的样子,宋韫便转头去看胡大公子。
他应该是二十五六岁,但目光缺乏灵动且总是呆板地摇头晃脑自言自语,神情增添了些幼稚。
连傻子都想着抢女人。
宋韫叹息,男人大概只有写在牌位上才会老实。
宋韫听见胡大公子嘴里念念有词,留神听,他抱着双膝垂头看着地面,不停地报数:三百五十六二千一百三十六三百七十二千二百二十
嘀咕着那一串「二」,傻子咯咯地笑起来,手舞足蹈,突然又「咦」了一声,皱起了眉头,咧着嘴哭:一百四十九!八百九十四!呜呜,坏人!坏人
小傻子哭得伤心,眼泪鼻涕乱淌,抱着旁边的宋韫胳膊不撒手,乱七八糟蹭了宋韫一袖子,还含混不清地喊着「姐姐」。
宋韫:别哭了,别怕。
虽然他做过恶事,他父母也不是好人,但毕竟是个傻子,现在又在贼窝里,也是可怜人。
宋韫腾出另一只手轻轻碰了下他头,别怕,不会有事的。
手刚放上去,一声狗叫响起。
宋韫转头,那条没有瞳仁的黑狗不知什么时候跟来了,朝着自己龇牙。
看不见,鼻子还是挺灵的。
宋韫没有摸头,拍了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傻子后背。
小傻子松开袖子,抽了抽鼻子,看着宋韫一塌糊涂的袖子摇头,同时往后挪:脏脏
宋韫:
少爷您把自己脸上擦干净了,转过头来嫌弃我?
宋韫心里告诉自己不要跟傻子一般见识,耐下性子问:你刚才数的是什么?
胡公子若有所思一阵,然后摇头:我不认识你,不能跟你说话。娘说好看的人都会骗人,你肯定最会骗人了!
不认识?刚才还叫姐姐往怀里扑呢。
宋韫哭笑不得:我们见过的啊。记得吗,在你家花园里,那天是中秋。
胡公子偏头回忆,点头:你是漂亮姐姐。可是我都不知道你名字,我们又不是朋友,我不想带你一起玩。
我叫宋韫。现在你知道我名字了,你再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们就是互相知道名字了,朋友不就是这样的吗?
宋韫用和小孩子说话的温柔语气哄得小傻子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叫「胡图」,还拉钩保证要一直和他玩。
黑狗摇着尾巴走过来,卧在宋韫脚边,咬着他裙角磨牙。
宋韫扯了扯,扯不开,屈起食指在狗头上敲了敲。黑狗探头往他手心里拱,宋韫顺势揉了一把,别闹。
黑狗呜呜两声,老实了。
无论皇家还是民间,嫡子长子往往是父辈最看重的。
胡图既是嫡又是长,胡复或许也是对其满心期待寄予厚望过的。
胡图的痴傻,是先天还是后天引起,宋韫不得而知。但人生在世,难得糊涂。人皆养子望聪明,但多少人一生皆被聪明误。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1」这已经很难得。父母之爱子,可见一斑。
胡图掰着指头说:我在数蚂蚁啊,刚开始是三百五十六只,总共二千一百三十六条腿,又来了十四只,它们在搬鱼骨头,又搬不动,好辛苦总共二千二百二十腿,好多二啊
但我好坏啊胡图垂头,双手手指别扭地交缠在一起,我踩死了二百二十一只蚂蚁,只有八百九十四条腿了爹娘都很忙,弟弟们不在家,只有小蚂蚁陪我玩
原来在数蚂蚁啊。宋韫又好笑又心酸,伸手要去揉揉胡图脑袋安慰,被狗衔住了手腕。
尖利的犬牙轻缓地磨在尺骨突起的地方,不疼但很痒,宋韫捏住黑狗鼻子,就松嘴了,算你还乖。
有狗头在,宋韫到底还是没有再摸胡图脑袋,又考了他几道算数题,数字很大,但胡图都能即时说出答案,完全正确。
宋韫拿着砾石,划花自己在地面演算的痕迹。
原来,胡图虽然言行举止都懵懂幼稚,但对数字格外敏感,拥有超人的运算能力。
那么,他能不能计算出海岛位置呢?只要知道位置,就可以计划逃脱,就可以活下去
宋韫深呼吸几次稳住骤然加快的心跳,看着胡图,张了张口,你
刚开口,胳膊就被人大力拽住了。下一瞬,宋韫便被拉得踉跄着站了起来。
那天见过的黑脸大汉,名叫乌鱼,端着只酒碗,手一扬酒就洒出去大半,他大声嚷着:小太后,这么热闹的日子,来跳个舞!
宋韫用力挣扎,黑狗奓着毛龇牙低吼,宋韫尚且自由的那只手按了按狗头,同时吼道:不!我不跳!
余光里,鸬鹚还在和人摔跤。
给你脸还来劲了!许多人看着,乌鱼黑脸发红,摔了碗,举起铁笊篱一样的大掌向宋韫挥来。
巴掌带风,落在脸上定要鼻青脸肿了。可大掌还没落下来,一道清丽的女声响起:我来跳。
火焰正盛,海风腥咸。
罗敷在男女老少众人目光中站起,素手抚平裙摆。
舞者要身姿婀娜,腰肢摇曳时似柔弱无骨。这样的罗敷目光落在宋韫腹部,清冷的脸上少见地露出浅笑,粗劣的摇摆乱舞,伤眼。
黑狗汪汪地吠叫。
宋韫见罗敷走到篝火旁边,抖展碧绿裙摆,绣鞋已经磨毛染上污渍。
但她绷起脚背那一瞬,四周简陋凌乱的木石似乎都浸润在了圣洁的光辉中。
舞者的身姿柔软,但像罗敷这样的,宋韫从没见过。
世家千金也会学习舞乐,但为了维持端庄身份,动作往往收敛缺乏灵动。
但罗敷不一样,没有伴乐,她踩着火焰毕剥的节奏,双臂像青鸟翅膀一样舒展。
而脚下几乎是不染尘埃,一次次凌空翻越,间或蜻蜓点水似地在地面轻旋转如仙女临凡。
柔软到了极致,同时充盈着力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