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韫横插一句:天下皆贪,焉太傅也贪吗?
齐胤怔了怔,笑道:朕倒宁愿他贪。就是这样无欲无求之人,才最难用。
宋韫点头赞同。
人活于世,都有执念。
宋韫的执念是身世,齐胤的执念在皇位。
焉太傅喜怒不形于色不为私利所动,或许能触动他的,只有女儿。但焉蘅暮已故,这世上还有什么能羁绊他的呢?
无欲则刚,所以太傅能历经三朝,位极人臣立于不败之地。
齐胤继续道:其实,阙州交上来的税款并不缺很多,账面上漏洞不大。各地都不会老实按照额度向国库上交税款,上面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已经是不必明说的约定俗成了。韫韫在阙州多年,应当也感觉得到,阙州征税并不繁重。
宋韫:既然如此,来路去路都没有问题,朝廷是怎么注意到阙州有异的?
齐胤目光沉沉,韫韫在阙州多年,是否清楚,阙州南边,有什么?
宋韫当然知道,是无边汪洋。澄江在阙州的支流可以入海,全国水产渔业要属阙州最兴。
虽然晏国政策,只许渔民出海十里,但这也足以让他们满载而归了。
齐胤:不错。但有广阔海域的同时,还有漂泊海上的悍匪大盗,每年总要上岸骚扰百姓一两趟。这些年来,朝廷拨给阙州若干银两清剿海贼,可年年拨款年年有匪。
宋韫蹙眉,你怀疑胡复侵吞了这笔银子,实际并未剿匪。
齐胤望着他不接话。
更大的可能,是明面上出兵剿匪,却只是走个过场。甚至事先知会过海贼,彼此敷衍着打斗应景。宋韫眉头皱得更紧,这就叫官匪一家,养寇自重?
齐胤朗然笑开:韫韫明见。齐俦怕的也是这个,银钱倒是其次,海贼凶恶,若与地方勾结,后患无穷。
宋韫抿唇,如此,在阙州停留岂非凶险万分?
问题不大。齐胤摇头,此事知情之人甚少,齐俦明面上重重嘉许胡复,应当是能将他稳住的,不会走漏消息。若这点小事也办不好,便是他该死。
什么时候动手?哪里来的人马?
裴季狸多次监军,在各地军中都多有声望。此次先行,并不只为御马监生意,他已联络好了阑州驻军和边境队伍。齐俦贪生怕死,生怕伤到自身分毫。明日南巡队伍动身启程,他一走,便要动手了。
这样安排,倒也稳妥。
宋韫又问:拿下胡家之后,要如何处置?
齐胤道:即使不处以极刑,不牵连亲友,满门抄斩是免不了的。
连那个痴傻的也要死?
齐胤看着宋韫笑,韫韫啊,真是朕的活菩萨。虽说有祸不及妻儿之言,可前提是惠不及妻儿啊。既然那傻子担了胡家大公子的身份,还曾借此欺男霸女,杀他也不算冤枉。
好像是这个道理,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宋韫回想起,刚才所见大少爷穿着,最普通的布料,洗到发白,乍看之下根本认不出是州牧公子。
还有秦夫人,气质雍容,但穿的也不是绫罗,衣料甚至比不上罗敷的。
而胡复揣手时竟然露出了官袍袖子内里的补丁。
州牧府花园,土壤肥沃遍地菜蔬,不是一朝一夕能凑出来的。
不知是因为这些,还是因为秦夫人与父母旧时相识,抑或齐胤满口甜言蜜语的同时又对自己多有隐瞒,对于即将到来的巨变,宋韫心头发沉。
齐胤很会察言观色,见宋韫神情低落,用头拱了拱他心口,今夜月色正好,韫韫想不想赏月?
宋韫点头,八月十五的月亮,一年只能见一次。
州牧府面积不大,房屋不多,只有皇帝太后两位妃子还有太傅住得宽敞,各有院落。其余随行官员只好挤一挤。
八月桂花飘香。
宋韫走出卧室,不许人跟着,一路闲步踏着月光离开院子。不觉中又走到花园里,脚下没留神,踩了一株青菜,宋韫蹲下查看,确认是救不回来了,轻叹一声,与此同时又听见另一声更轻的叹息。
宋韫抱着猫起身,见有人站在月门旁的一簇翠竹下。
守夜的太监没有呼喊拿人,应当是自己人。
宋韫凝眸看清楚了,喊道:太傅也来赏月?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算是高甜?
第29章
中秋 ◇
陛下生辰快乐
焉云深缓步走来, 行礼后,问:娘娘看完了那册诗集?
那本诗词集,宋韫读完已经还给太傅了。不过话题太过跳跃, 宋韫怔了怔,点头:自然是看完了才归还给太傅。贺梅子的诗词风格多变, 佳句极多。其中太傅旁注,更是点睛之笔。
焉云深仰望天上朗月, 轻声发笑。这是宋韫第一次听见他笑, 与此同时, 淡淡的酒气传来。
太傅这是醉了?
宋韫不着痕迹往后退开一步。
太后可曾进过书院,由哪位先生授业?焉云深像是不胜酒力,站立不稳,倚着桂花树。
夜风拂过,桂花落了满身。满身浓香, 满身沉寂。
听他这样说,宋韫下意识担心是替考暴露了。转念一想, 太傅为人正直, 若是怀疑便会直接发问,不会迂回试探。
宋韫回答:不曾,都是在家里自己看些闲书。
闲书是啊,你那么不求上进, 当然是看闲书。焉云深扶着桂花树闷声发笑,声音极低,近乎喃喃自语,宋韫全神贯注去听, 惊诧不已地听见太傅在念诵自己先前夹在书里的诗词。
梨花宴, 细蕊藏霜三更现霜庭霜太傅醉眼朦胧, 对宋韫伸出手。
宋韫心头紧张,不停后退,太傅,你醉了!
醉了?我怎么会醉!焉云深声音沙哑,一拳砸在桂花树上,桂花扑簌簌地往下落。
这一拳似乎用尽他所有力气,焉云深松了劲,素来挺直的腰背垮了,缓缓地滑下去,瘫坐在地背靠桂花树,我不会醉,更不会错,是你负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晏国文人之首的太傅居然语无伦次,这是喝了多少酒?宋韫见他实在醉得厉害,便扬声叫守在月门处的侍卫来搀扶太傅回去。
望着太傅被人架走摇摇晃晃的背影,宋韫长舒出一口气:那首词,竟然有这么大的威力还书的时候怎么就忘了拿出来
齐胤从宋韫怀里跳出来,跃上了桂花树,目不转睛地盯着宋韫,良久才道:那词,应该不是岳母所作。
宋韫低头,我不知道那首词是谁作的。我家书房里只有那一本词集没有署名,还只剩下半本,后面的内容都被撕掉了
现在还能找到那本书吗?
应当还在书房,家里没人会乱动我的东西宋韫抬头,发现齐胤双目放光,心头瞬间下沉,你想找到作词之人,用来制辖太傅?
齐胤目光炯炯没有否认。
夜风一吹,宋韫从后背凉到心里。
齐胤好像永远处在理智的算计中,看见焉云深失态,他没有讶异没有好奇,第一时间想到的居然是可以抓住有用之人的软肋。
可这软肋,有可能是宋韫十八年来一直心心念念的生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