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咒诀声声,眼前剑影缭乱。谈风月怔怔看着留影幻阵中显现的画面,视线甚至不敢稍偏移半分,不敢去看身侧阴魂面上的神情。
他只能死攥着手中银扇,垂眼看着地上那已无生机,却仍空睁着双眼的少年。
当初红岭,他们曾闯入破道的梦境中一窥究竟,梦散时分,破道也是这般空望着天,嘶声低诉他有怨。他说,他怨他自己。
他怨,怨自己识人不清,将师尊要伴他下山去的消息说了出去,引起祸端,以至于含深怨复生而成僵尸王;他怨,怨他自己能力不足,不能手刃堑天,因而僵尸王经已无神智了,也要去寻那堑天长老;他怨,怨他没能早些背下那枯燥的功课,早一步与他师尊一同下山去,以至于复生后仍一心念着那支离破碎的经文破无定法,道坚即明。
可他又何曾看破这所谓的天道冥冥?
在那场遍遍重复的幻梦之中,那少年所执着的,不过是想唤醒他师尊,让他陪他下山去。
若是那日,他大着胆子扰醒了他师尊,他们是否就能早一步离开观世,去除祟、去远游、一去不复返都好!是不是后来的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无谓再去深思那死于六十七年前的少年临终时脑中有何所想,谈风月只怔怔垂眼看着衡间那对空茫泛白的双瞳,始终不敢转头去望身侧阴魂。
并不像他想象中那般,秦念久面上实则一片沉静,无甚表情,眼中无怒亦无恨,唯有周身魔气既躁且郁地隐隐滚动着。他甚至没去看那画面中如蝶翩飞、渐弱渐无力的红影,亦没留神去看那神情焦急无措、几度欲要起身却皆因折骨之痛而无力可施的徐晏清他只冷眼看着那持剑的各宗长老,要将他们的面容都逐一辨清、逐一记清。
许是怕亲徒受伤,又兴许怕教旁人抢去了这镇杀叛宗、为苍生夺仙骨镇山河的功劳,那各宗长老口中接连喊着下退!、勿要妄动!,强硬地斥退了各个欲要上前来相助的弟子,手上杀招渐狠渐厉
剑意凌然,咒决加身,宫不妄气息已乱,身上更是负伤累累,双手鲜血淋漓,湿滑得几要握不住剑柄,可她却全然无意后退,只死咬着牙闪转腾挪,步步逼向那堑天长老,较她的攻势还更支离破碎的是她口中话音,字字诉他罪状:你为一己之私欲要立功
责令我师弟以死证道害他入魔
为求大功德
要夺我师弟尸骨杀我师侄
然而堑天长老却面色不改,招招拆下她袭来的剑意,句句鼓动旁人,字字诛心:你空口辩说尔等心境澄明,反是吾等作恶,着实可笑,若真是吾等举止有失,怎不见上天示意?!
怎不见上苍遮起雾霾、掀起地动、降下天雷却唯见碧空澄澈,白云悠悠?
随着堑天话音掷地,四周重重人言声浪渐高,层层盖过了宫不妄的声音,亦层层掩盖住了发声之人的心虚:分明是秦念久欺世盗名,包藏祸心!
门下弟子尚要与魔同道,合当诛之!
可怜你亦执迷不悟,道心已毁!
吾等一片明心,所行皆是为苍生!
声势愈壮,便愈是有理,终是一句:观世叛宗意欲豢魔,门下叛贼,罪应当诛!
条条莫须有的大罪如高山倾倒扣下,就要与四围刺来的长剑一并穿入宫不妄的身体
师妹!徐晏清再顾不得许多,强忍着经脉碎裂之痛奔袭而上,挡在了宫不妄身前,扬臂阻拦。
只是仅他一人,又怎挡得住剑气八方来袭?
纷纷,长剑入体,血溅白玉。
鲜血全不受控地自喉间翻滚上涌,宫不妄望向徐晏清的眼神却忽而一凝。
那是?
那是
他身上穿着的湛蓝霞烟缎出自沁园,是她特意命人为他制的,最为贵气上等,柔韧至极,却也难抵剑气锋利,被割划开了数道破口。而那破口之中,他的手臂上
斑斑点点,块块圆痂,皆是咒印!
气血失尽,魂要离体。恍恍惚惚,好似一瞬,又好似已过千年,她终于明悟了一切。
原是如此如游丝般的话音自她唇间逸出,微若无声,原来如此
倒也算,死了个明白。
已是强弩之末,无力回天。不愿再细辨徐晏清面上眼中是何等惶然心碎的情态,她扬唇自嘲一笑,倏而抬手将他拉近了几分,用沾满鲜血的手掌沿他手臂向下抹去,严严盖住了他臂上的咒印,不教旁人发觉
同一时刻,她右手中梅花剑狠戾直出,猛力刺穿了他的咽喉。
光破寒廓,迷障离散。白雾徐徐散去,尘埃尽已落定,前尘皆已分明。
第一百零七章
咳咳咳,咳咳
午后日光透入窗栏,藏书阁中细尘飞扬,好似浮着金沙。
仍是那副金轮环绕、身染黑雾的模样,秦念久披了块薄毯,怀抱着一块脏兮兮的软枕,姿态懒散地盘腿坐在一把老旧的藤椅上,打盹般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手中的书页,被扬起的尘埃激得轻咳个不停。
灰尘四散,他以袖掩着口鼻,拿目光追着书阁中辗转忙碌的谈风月,皱着脸小声抱怨:老祖你动作就不能轻些
谈风月手中抱着足有半人高的书册,面上、身上皆是斑斑黑灰,忍了又忍,终是无语地瞥了这只闲在旁动嘴帮忙的阴魂一眼,那换你来收拾?
不了不了,秦念久迅速收起面上不满,换上了一副讨好的神色,连连摆手,辛苦老祖,辛苦老祖!
说着又拂袖抹了抹一旁积着厚灰的小案,示意他来坐,忙活半天了,来小歇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