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芸,你少得意
话音出了个头,她看到陆芸身旁的少年,蒙蒙晨光中,那人影儿动了动,跟从画上下来的一样,齐二姐的眼珠子都不动了,只黏在那少年身影上,怕一眨眼,风一吹那人就跑了。
芸娘轻巧地跳下板车,转身卸下两个大木桶,弯下腰一手拎起一个,双臂抡圆,稳稳地朝旁边的摊位走去,可走到半路,眼前落下个黑影。
她抬眼,只见齐二娘黝黑的脸上飞着两坨红晕,眉眼含春,
诶,芸娘那是谁?好俊俏的小郎君啊。
芸娘看了眼前面的顾言,再扫了眼周围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一个个踮起脚,跟那春日头墙外抽出的花骨朵一样,你推我挤,巴巴地望着那人。
她心里一急,好嘛,顾言是她捡来的,这还没当官赚钱呢,就这么多人惦记,这可怎么能行?!
芸娘把手里的木桶重重地落到地上,惊得众人一愣,纷纷回过头看她。
看什么看!都回家看自己的去!
她娥眉一扬,挺起胸脯,双臂叉腰,掷地有声,
那是我夫君!
齐二姐嘴微张,眼睛瞪得滚圆,
你,你夫君?!陆芸,你什么时候成的亲!
芸娘脆声道,就这几日。
齐二姐不服气道,你少胡说,你脸大手糙的,力气比男人都大,穷得都吃不上饭,哪个能看得上你?
芸娘下巴一扬,五官都飞了起来,
那他就是喜欢我脸大手糙,力气跟男人一样,宁可吃不上饭也要同我在一起,昨晚我俩还睡一个被窝呢。
陆芸你!你!真不害臊!
齐二姐面色赤红,抖着帕子手指着芸娘。
芸娘翻了个白眼,
我自己相公干嘛要害臊,再说看不上我,难不成看上你啊,也不对着水缸看看自己那大黑脸。
说着,她又提起木桶,横冲直撞地朝齐二姐身侧挤过去,
让开,别挡路。
齐二姐躲闪不及,一个踉跄,一头撞在了身后的板车上,好好的新袄子蹭了几个乌黑的大泥点,脸色涨的通红,跺了跺脚,冲着前面人背影带着丝哭音喊道
陆芸!你别得意!今日管集的是李大郎,可有你好受的!
芸娘头都没回,声音像只雀鸟样高高飞起,
我怕他似的,你管好你自己罢。
顾言扭头一看,只见刚刚吵完架走来的芸娘,没了那飞扬的神采,低眉耷眼,小脸皱成一团,嘴里嘟囔些什么,
今儿真是不走运,怎么偏就遇到那里胥李大郎.
里胥怎能管这市集?
芸娘瞥了顾言一眼,对他表示鄙薄,
就卢县这小地方,家族里长都是一伙的,什么他们能管,就是个只知搜刮钱财的土皇帝,之前我与阿爹摆摊,那李大郎见我阿爹腿残,故意要多收二十文的摊费,阿爹不肯,便起了争执,这才结下了梁子。
少年蹙着眉头,听了之话似乎在想些什么,芸娘将木桶掀开,露出里面满满的皮肉冻,这是她半夜就爬起来用卖猪剩下的边角料煮的,足足熬了三四个时辰,放在屋外凉透,现下泛着晶莹剔透的光泽。
芸娘切了一小块,递到顾言嘴边,顾言眉眼愣了下,看了眼街上人来人往,还是微微张开嘴,那肉冻就滑到了嘴里,
是不是滑滑嫩嫩的?
见顾言轻轻点点头,芸娘抿抿嘴,唇边露出一抹浅浅的梨涡,
你呢,你也吃了么?
顾言想到早上那一碗稀的能照人影儿的黍子汤,芸娘都没吃几口,大半碗都倒给了他。
我不吃。
芸娘摇摇头,弯腰把盖子小心翼翼地合上,她扬起脸,
这都是要卖的,你要觉得好吃,等回头了我再做给你吃。
顾言一怔没做声,刚吃下的那口皮冻冰冰凉凉堵在胸口,却怎么也下不去。
天边日头被积云笼起来,雾蒙蒙中飘起些小雪,赶集上旁人家的铺子都是招幡飘扬,客人络绎不绝,但皮冻摊子前却是冷冷清清。
猪皮冻,现做的猪皮冻~
芸娘搓了搓手,哈了口白气,眼神盯着来往的人,偶尔扯上一嗓子,可过往行人匆匆这声音被淹没在叫卖声中,个把时辰还没卖出多少,不由地有些垂头丧气,扭头看向身侧的人,
你说,今儿要是卖不出可怎么办?
少年扫了她一眼,转身朝巷口走去,芸娘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睁大眼睛,见他捡起地上的石子,又寻了块旁人铺子扔出来破木板,俯身在那里一笔一划写下猪皮冻三字,那字写的又大又有力,筋骨流畅,好看得紧。
写完,顾言搓了搓指尖,将石子扔掉,拎着木牌立在摊子前面,芸娘眼睛一亮,绕着摊子走了两圈,这牌子一立了起来,这摊子就像有了主心骨,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上瞬间支棱了起来。
顾言,这字写得真好。
她抬头望向少年,眉眼弯弯,小雪轻轻扬扬如柳絮飘落,少年也不自觉地弯起嘴角,仿佛将这隆冬寒风吹散。
卖皮冻,好吃的皮冻~
芸娘卖力地喊着,终于陆陆续续有些客人来了,开了张这生意就好做了些,到了晌午,对面食肆里坐满了人,好些人过来买些冷食带过去吃,芸娘的皮冻摊也带着热火起来。
老板。
一个人影在眼前落下,芸娘没抬头,去切那肉冻,
要几两?
客人急忙摆摆手,不是,我不买那皮冻,
不买肉冻?芸娘抬起头,纳闷地看向来人,
那你
那客人戴着方正的巾帽,他指着摊子前立着的木牌道,
你招牌是谁写的,我有封书信,还想劳烦代笔。
芸娘一愣,没想到顾言的字还能招来生意,她望向身边人,顾言清秀的眉头微蹙,还没张嘴,就被芸娘拉了过去,
那是我家相公写的,信嘛倒可以写。
芸娘眼睛弯弯,顾言看到她这幅模样,知道是脑子里又有什么鬼机灵的算盘了,果然,
报酬不能少,还得找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慢慢写,要有热茶热饭
那客人笑了笑,拱了拱手
这是必然的,必不会亏待这位小先生的。
顾言听到这话,望了望这阴阴沉沉的天色和这风雪中破破烂烂的小摊,有些迟疑。
快去吧。
芸娘推了他一把,顾言向前走一步,回过头,立在那里。
他抿了抿嘴,想说什么又不知说些什么,只是又看了少女一眼,
有事叫我。
天色越来越低,那灰色成了暗黑,小雪成了大雪,寒风卷着雪花纷纷扬扬飘在空中,这隆冬时分,本就冷得怕人,再瓢些雪花更是格外寒意刺骨。
笔法结体严正,意境呼应,浑然天成,小先生这字是着实下过苦功夫的啊。
客人在那边喋喋不休,顾言没说话,只是目光有意无意看向窗外,街面上的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的,瑟瑟寒风中,一个瘦瘦小小的站在雪里,她卖的那东西大抵卖不了几个铜板,头上,肩上覆着一层白,冷得直搓手跺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