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温柔的抚慰和体贴的性并不能满足他,轻飘飘的喜欢和并不值钱的爱对他来说也一点用都没有。
时隔多年,周景又站在了幼年的那条小巷口。
他离开公寓的时候哥哥还在睡着,脸埋了一半在柔软的被褥里。被折腾了一晚的人脸色不太好看,眼周的阴影和嘴唇上的血口让他整个人显出一种说不出的颓丧,眉毛愁苦地皱在一起,显然在睡梦中也过得并不安生。但好歹是睡着了,周景用指尖揉了揉对方的眉心,难以自制地俯下身亲吻对方的额头。还没有踏出公寓呢,他已经开始对这趟至少两天看不到哥哥的旅程感到抗拒。
他到达B镇的时候是晚上九点,打了个车开到老屋已经十点过了。周景没有订酒店,在办理房屋手续前,他有一整晚的时间呆在这个充满各种回忆的地方。他的兄长曾在这里住了整整十八年,孤独地长大又不得已地背井离乡。多年后他也终于回到这里,妄图从窥探中拼凑出那段没有自己参与的的时光。
拆迁的缘故,记忆中又深又拥挤的小巷只剩一截人烟稀少的破败石板路,厂房的宿舍区也空得七七八八,到处都是塌了半截的围墙和斑驳发霉的墙面,楼道口几个新鲜烟头还是拆迁公司的工人留下的。周景站在那栋旧楼外只能看到零星两间屋子还亮着昏黄的光。
他们家住在二楼,打开咯吱作响的旧铁门周景很是愣了一下自己已经离开那么多年了,梁晨和梁莉居然完全没动过屋子的布局。鞋盒手工柜沙发矮桌布帘隔断的位置都和记忆中一模一样,家里甚至没置换过什么大家具电器。沙发还是当年梁莉从厂招待所拉回来的二手淘汰货;那台他刚上小学时候买的彩电还端端正正放在客厅一角,插头的电线出被缠了好几圈胶布,一张灰蓝的布料搭在上面又套了一层透明的防尘塑料袋。屋子被收拾得十分整齐,大件家电和沙发床铺都包上了塑料袋,床铺上的枕头被褥也被细心取下收进了衣柜里梁晨在最后一次离开之前,显然已经知道自己将有很长时间,或者说从今往后都不会再回到这里。他连自己的东西都没怎么带走,就这样被母亲的遗嘱赶了出去。
周景在连转身都困难的客厅厨房漫无目的地转了两圈,又轻手轻脚地推开了次卧的门。这是他和哥哥的房间。自有记忆起,他和哥哥就在这不到四平方米的小小天地里读书写字聊天睡觉。
卧室基本也是他离开前的布局,就连他们曾经共用的当做书桌的小桌板也放在原位,只是被当做支架的纸箱已经换过好几轮。桌板右边堆了一小堆书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文具,左侧则是干干净净的右边通常是梁晨的位置,显然他哥依旧保留着把左手边空出来的习惯。
周景随手从书堆里抽出一本翻看,他哥学习一向努力,高二教科书的边边角角都是梁晨字迹工整的笔记。书里面夹带的几张试卷,分数也都十分之高。不过这样认真刻苦的梁晨居然也会在试卷背面画小画他是没想到的。大概评讲试卷对于满分的梁晨过于无聊,卷子上不仅有他寥寥几笔勾画数学老师倚着讲台骂人名场面的速写,还有一些静物的素描草稿,一些吐着舌头表情搞怪的漫画小人
周景没忍住笑了出来,拿手指擦了擦那个因为时间久远已经有些模糊的小人儿,总觉得这个表情和哥哥每次想逗他笑时候十分相似。笑着笑着周景又难受起来,他在凳子上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立刻跳起来翻箱倒柜。
他知道梁晨来A市时候只带了个小行李箱以及一个旧背包,除了随身物品还带了一两本速写本。梁晨应该是很宝贝那几本画的,可惜他还没机会一张张仔细看过,它们就全被主人撕毁了。但那些没带走的画,是不是,是不是还在这间屋子里?
果然,十分钟后周景从床板下拖出一只纸箱子。这只箱子不知在角落呆了多久,可能从梁晨去A市之后就没人动过了,上面除了厚厚的灰尘还有连着床脚的蜘蛛网,如果不是被老鼠咬破了底漏出几本画册,他都不会注意到它。箱子的纸板都朽得差不多,一用力就裂开,周景坐在地上一件件翻看里面的东西三四本绘画相关的二手教材、几本边角起毛的薄笔记、一个不知装着什么的厚厚牛皮袋、母亲的病历和用账本夹夹起来的一大摞医嘱药单、没用完的颜料和笔小刀,剩下的就全是画。粗略估计有二十七八本,从质量糟糕的作业本到自己装订的草稿本。稍大点能有些零花钱了,梁晨就自己买了后来使用的那种素描纸速写本,不过也是最便宜的那种,纸张很薄,而且好几本都散架了,漏出几张被老鼠啃得坑坑洼洼的画作。
他伸手捡起最面上被破坏得最严重的的那张,看落款日期应该是梁晨高二的那个暑假。那个时候梁莉疯病发作持刀伤人被送进精神病院强制收容,周启天随后通知了梁晨在开学前搬来A市。
而在那个即将离家的晚上,十八岁的哥哥就是坐在这间只剩了他一个人的屋子里,一边期待着与弟弟的久别重逢一边就着不甚明亮的灯光画下了这幅画,这幅两个小孩子手拉手走在夜晚小巷口的画。
自己作的死,跪着也要
第63章
63
周景在灰扑扑的地上坐了一会儿,才放下画捡起那个牛皮袋,里面全是卡片明信片和十几封笔迹稚嫩的长长信件。他皱着眉盯了那个落款上的小景看了很久,才恍然想起刚被周启天带走的那段时间,自己的确天天都有给哥哥写信
[哥哥你什么时候来看我呀,这里好无聊,只有我一个人看机器猫一点都不好玩。]
[新房子好大,也好空。]
[哥哥怎么不接电话?妈妈不让你接吗,那偷偷给我写信总可以吧?]
[赵婉说你收了钱不要我了,让我不要整天呆在房间跟邻居的小孩出去玩,笑死人。]
[哥哥再不来找我,我就要去找你了哦。]
[你真的不要小景了吗?]
他也的确去找过梁晨,十一岁的小孩子蓄谋已久地偷了柜子里的钱避过保姆视线逃出了别墅。他甚至成功打车到了中心机场,又凭着惊人的记忆在穿梭的人流中原路返回找到自己几周前抵达A市的航站口。但再往后他就进不去了。机场工作人员以为他是走失的小孩来问了很多次都被梁景糊弄过去,他绕着站口走了一圈又一圈想找到一个能混进去的缺口,然后酝酿已久的暴雨就在此时倾盆而下。最终他是被王叔捉回去的,被保镖拽住胳膊时候还在拼了命地挣扎,拿在雨中打滑的小手去抓身边任何能够依附的地方。小时候的梁景又瘦又矮,淋了那么久的雨又饿着肚子走了那么远的路,没坚持两分钟就脑袋一沉地栽倒过去。
他这一场高烧烧了两天,醒来跟什么都不记得了一样,无论关于那场出走关于写给哥哥却没有回应的信还是关于梁晨这个人本身,他都再没有提起一个字。而他也是在那一刻丧失了对外界的感知,不听不看不说不哭不需求不表达不期待不反馈,安安静静地一坐就是整天。他的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泥沼的混沌隔绝了所有外来的信息窒息又温柔地包裹了他,而他只需要安全地待在这里就好。
这大概就是某种潜意识的自我保护机制,他本能地排斥那个让他如此痛不欲生的人,也删掉了这段自己犯蠢犯傻的记忆。如果不是翻到这些信件,周景完全想不起刚到A市的第一年自己是怎么过的。
休学一年接受治疗之后,他恢复了正常,像个普通同龄人一样学习打球。而梁晨这个名字已经成为一个负面的集合,一个触碰不得的疼痛符号,他需要无视它、鄙夷它,才能迈过它、遗忘它,让自己重新活过来。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周景杀死梁景的同时,他的哥哥也在沼泽中缓慢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