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顾忱再回京时,萧廷深已经成为了皇后的养子。他从他卑微的过去中挣扎着爬了出来,摆脱了那种穷困潦倒的身份,已经真正和顾忱记忆中的那个朋友不一样了。他高高坐在首位上,神情淡漠而冷然,眉宇间再很难看到任何一丝温度。
那次宫中夜宴,从头到尾,萧廷深都没有再和顾忱说上一句话,也没有看过他一眼。
那段少年时光,终究被遗弃在记忆里,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
之后顾忱就返回了燕北,他也只是在父亲的只言片语中能够了解到一些朝中的动向。皇长子落马了,皇三子也落马了,四殿下在府中自尽,七殿下封王了,这次治理蝗灾,陛下指派的人是七殿下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天一道圣旨从慎京传来先帝驾崩,七殿下即位,着戍边将士回京奔丧。
历史在这里出现了转折。
前世中回京的是顾忱的父亲顾延山,他让顾忱守在燕北,他只身回京。因此前世中,顾忱并没有在国丧期间见到萧廷深,两人也不可能产生任何交集,之后直到顾忱被赐死,都再无交集。
而这一世,回京奔丧的是顾忱。
我说服了父亲,让我回京。顾忱声音很轻,叙述时也很平稳,但在提到此事时却带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所以我回京了。
说完他抬眼,深深望向萧廷深:这就是全部了。
他把他的打算都告诉了萧廷深:他曾经想过要杀他。
直到刚刚,我才意识到顾忱的睫毛上已经凝结了一层冰花,那道旨意很有可能是矫诏。或许那个时候他们已经得手了,他们不仅害了我,还害了你。
而他却直到死,都在怨他。
萧廷深很平静地听他说完,在听到他再次说对不起的时候上前一步,伸手轻轻抚去了他头上和肩上的雪。他凝视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你不必自自责,云停。
顾忱抬眼看他。
那并不是你的错。萧廷深说,若换了是朕,朕也会像你那样想。
他的语气太平静了,一点惊讶都没有,顾忱不禁下意识开口:陛下不觉得
不觉得这件事太离奇了吗?不觉得他有可能是在撒谎?不觉得他是疯了吗?怎么这么快就接受了?
萧廷深笑了笑:朕早就知道了。
顾忱不由自主露出吃惊的神色:知道?
萧廷深目光向下撇了一点儿:你回来的那天晚上你喝多了,说了很多胡话。
顾忱:
朕本来只想把你安顿到寝殿里。萧廷深的眼神有些发飘,但你突然就开始质问朕,说为什么要杀你。
当时的萧廷深只以为顾忱是喝醉了在胡言乱语,不得不一遍遍哄着他说他不可能杀他。然而喝醉的顾忱不依不饶,也就是在那时,他的言语之中透露出了很多信息
他曾经有个前世。在那个前世里,也有一个和他同窗的萧廷深;
是那个萧廷深杀了他,他不明白,也无法去问,只能在悲愤之中一遍又一遍质问这个萧廷深;
他说自己应当手刃萧廷深复仇,但他下不去手。
真正震撼萧廷深的,是他在迷蒙之中吐出的一句话
我以为我们还是有情谊的
当时的萧廷深直接愣住了。他本就对顾忱心仪已久,只不过怕伤到他,才一直在压抑自己。顾忱这句话难道他和自己是一样的吗?
这句话打开了一个闸门,成为了他失控的源头,也将他那份不能宣之于口的感情彻底暴露了出来,更让他下定决心,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把顾忱留在身边。
顾忱呆住了。
我我说了吗?
说了。萧廷深笑笑。
可顾忱的脑中混乱一片,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萧廷深是怎么想的,在明知自己有可能杀了他的情况下,竟然还把自己放在身边?
你疯了?顾忱难以置信,你明明知道,却还留我在慎京?你明明清楚,却还那么
那么相信他?
他不由自主摸了摸腰间那个位置挂着萧廷深先前送他的玄虎令。他原本并不知道这枚小小的令牌究竟有多大的能力,直到有一次和江崇闲聊,江崇告诉他,玄虎令虽然有四块,但每块的作用都不尽相同。顾忱手里这块,是其中最让人忌惮的。
只能顺利出入宫禁?江崇摇了摇头,我虽然不知道魏公公为什么这样说,但这明显是玄虎令四块中的乾令,见到它,京营、龙骧卫、内廷卫和东西两大营都必须听从命令。
顾忱难以置信:那岂不是
把性命交在了你的手中,是的。江崇耸耸肩,玄虎令铸成之后,乾令还从没被送出去过,你可能是第一个。
顾忱从回忆中回过神来,一时间心里百味杂陈:陛下难道不怕我有异心?
那又如何?萧廷深笑笑,你要朕的命,取走便是。
说着他顿了顿,颇为温情地对着他笑。
反正朕的心,也已经给你了。
顾忱怔了很久,突然就有点想笑。他从没想过,自己背负了很久的东西,萧廷深竟然早就知道了。他也从没想过,他会是这个反应。
冰壑融化,冰雪消融,化作春天潺潺的暖溪,自心底缓慢流淌而过,与另一人交织在一起。
够了,他想。
他上一世兄长冤死,旧友离散,苦守燕北近十年,换来一个赐死的结局。
好在他重新获得了一次机会,为兄长求了一个公道,实现了少时的梦想,没有再错过萧廷深。
他获得了一颗心。
所求不过如此而已。
第五十九章
因为云霜的倒戈,他们找到了皇太后所做之事的切实罪证,并在萧廷深大婚日期的前两天起草敕令。
这道敕令由顾忱执笔,条条款款清晰无比地列出了皇太后的罪状。然而在如何处理上,萧廷深和顾忱却有了点分歧。
五马分尸。萧廷深垂着眼翻看那些挖出来的信件,脸上的表情格外平静,但语气却异常狠辣,所有的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她竟然还差点杀了你萧廷深冷笑一声,别的朕都可以容忍,她敢打你的主意,朕绝不会放过她。
顾忱刚刚看完王永恪在淮河之战中回给皇太后的信,还有一些信件不属于大靖文字,是百夷文。顾忱原本打算找阏氏问问,但又觉得此事太过敏感,于是便找了宫中大学士,把这些文字一一翻译了过来。
皇太后和王永恪通敌叛国,害死顾忱兄长,此事已经是板上钉钉。先前只是没有证据,无法贸然处理萧廷深嫡母,可如今,这一封封往来信件就是铁证。
顾忱本该同意杀了她的。
可当他坐在书房里,安静看完那些信,再安静注视了一会儿萧廷深之后,他的心前所未有地宁静和满足。他觉得自己这一生到现在为止已经别无所求,已然心愿得偿他绝无可能再落得前世那个下场。而如今朝内的方方面面都已经在重回正轨,再不会有无辜者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