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已经朝夕相处了大半年,阮雪榆进入省略社交礼节的熟人模式,点了一下头当做问候,就进入电梯,摁下十六楼的按钮。
可是啪的一声,灯光尽灭。
电梯开始自由落体!
阮雪榆迅速把每一层楼的按键都按下,一只手紧握手把,整个背部和头部紧贴电梯内墙,呈一直线,膝盖弯曲。
嘭的一下,电梯终于停了。
电源完全熄灭,全部按钮都没有反应,时钧拨求救电话,无人应答。
电梯变成了一座封闭的恐怖方箱。
蓝色的。
天空蓝、矢车菊蓝、钻蓝、道奇蓝、午夜蓝、普鲁士蓝
全是蓝色。
阮雪榆两手盖着脸,遮住泛红的眼圈。
躁,热,烦,闷。
好像置身黑黢黢的深海,他四肢乏力就要溺亡,只希望一些疼痛能让他从噩梦中惊醒。
如此一想,阮雪榆将头狠狠往后一撞。
与所预料的疼痛不同的是,竟然是一个柔软的触感。
时钧将垫在他脑后的手轻轻移开,笑着扬手机说:阮老师,没事的,我有备军用信号,不到半小时就会有人来救援的。
然后他抬头估算了一下空间大小:我们也不会有窒息危险。
阮雪榆无言沉默,狭小逼仄的轿厢里,时钧的吐息都非常清楚:阮老师,我在。
阮雪榆睁开眼睛,蓝色的世界忽然被划出一道白色的缺口。
那是时钧翻着手机里的照片,向阮雪榆展示。
图片是阮雪榆的母校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的春天充满了亮眼的黄色和橙色的花卉。
阮雪榆微微一讶:你去巴尔的摩做什么?
时钧点头,屏幕里滑过那座城市夏日灿烂的光芒、秋日的一缕余晖,在他的镜头下,即使是寒冷干燥而漫长的冬天,也能被捕捉到一丝黛青色的温柔。
那可是Hopkins Medicine啊,最响亮的医学院名字,当之无愧的世界第一。阮老师是不是觉得我不学无术,不像会去瞻仰圣殿的人?时钧笑着问。
阮雪榆也许也有着淡淡的自豪,没有过多否认,只是说:我的意思是巴尔的摩治安不好,你一个人去非常危险。
时钧说:阮老师不也是一直一个人么?
一个人一定很辛苦、很孤独吧?
时钧这么想,但没有说出口。
嗯,我不怎么出去,所以也就还好。只是有两次冬天车玻璃被砸了,而且巴尔的摩有很多老鼠。
阮雪榆想起了悠长闲静的大学时光,那是他第一次终于离开纽约。
他轻轻一个浅笑:你需要常常和它们斗智斗勇。Theyre everywhere.
时钧噗嗤一下笑出来了,但没说话。
他从来没听过阮雪榆这么敞开心扉地漫聊,生怕打破了这易碎的梦境。
阮雪榆回忆着,眼中是无法形容的温柔,蔓延到唇边如花朵烂漫:Inner harbor非常像波士顿,甚至会让人以为还身在纽约。西边和北边是平静的乡村,东边有许多破败的工业设施和仓库,像费城和底特律的那些老工业区,你去过吗?
那些照片每一张都像是远道而来的浪漫,不仅有许多美东城市,还有塞纳河滨和卢瓦尔河的绿水,古老的庄园,云鬓如雾的法国小女孩手边新鲜的可颂。
你喜欢旅游?阮雪榆问,不过他很快看出了那些照片的手法细腻,规制精美,改口说:你喜欢摄影?
时钧不置可否,每一张照片下都有一行文字。
晨曦曙光日辉照耀下的海面,他写:你的微光牵引着我。你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我的波心。
两只雨中的凤尾蝶落在同一片爱尔兰风铃草上,他写:Journeys end in lovers meeting.
巨大的森林火焰,他写:我们要为爱撞得头破血流。
可能他自己都觉得有点荒唐,时钧半天才继续说:阮老师,如果我说,我高中ALevel学的是英语和英语文学、艺术与设计、历史,你会不会觉得我在开玩笑?
阮雪榆的确稍纵即逝地微微惊讶了,因为面前的这个人,是他那眼光严苛的兄长常常褒奖的商业奇才。
所以,你一开始念的是艺术大学?阮雪榆饱含怀疑地问他。
是啊,我还学的画画呢,吓不吓人。
摄影更像是记录和陈述,有时候真的非常无趣。可是绘画可以让客观世界突破所有局限,还可以是结构,色块,是点线面,是蒙德里安和康定斯基。
时钧忽然聚精会神地看着阮雪榆,在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如星辰。
阮老师问我原因?嗯,可能是因为我遇到过一个天使,从见到他的那一刹那,我就想画下他、留下他、一辈子保护他。
那是一个从天堂而来,有着一对薄纱圣洁的翅膀的人,让时钧一往而深地陷入爱情。
绘画是他所有钦敬、眷恋、倾慕情感的溢流口。
时钧其实并不想倾吐,他觉得阮雪榆是公主,他是骑士。在需要用生命保护的公主面前,英武的骑士应该是生来就无所畏惧的。一个无可挑剔,值得托付终身的成熟男人,不该有任何弱鸡仔的时期。
但救援还没有来,他觉得阮雪榆可能有幽闭恐惧症,甚至觉得黑暗的那一瞬间,阮雪榆的泪水几乎纷纷从眼眶中跳出了。
所以就只能不断吸引他的注意力。
时钧的父亲一直对他寄予厚望,全家上下无人不把他当东宫太子供养,期待他继承社稷统一六国。
可是时钧远走高飞,去了巴黎学画。
夸张吧,我那个时候穷得裤子都卖了,白水面包也吃不起,大半年瘦了二十来斤吧。时钧轻描淡写地说。
终于,他筹措资金办了一场画展。
揭幕的前三天,观者零星,没有一个慧眼者,一幅也卖不出去。
可是最后一天,一个德国的富商豪掷重金,买下了他所有的画。
富商说要见见这位天才,时钧怀才终遇,狂喜赴宴。
却看见了一座惨遭乌合之众破坏的宫殿。
几驾悲惨可怕的驽马引项高嘶,滔滔江水般的煤烟涌向昏暗而污浊的夜空。
世界崩塌,有时只需要电光火石的那么一瞬。
那个德国富商他的父亲为了逼迫他认清现实而捏造的身份,一举烧掉了他所有的画作,焚毁了他全部的梦想。
垃圾!
一无是处的垃圾!
你、你的画一样垃圾!
父亲指着他的鼻子斥骂,将画作的灰烬泼向时钧。
没有完全熄灭的火星,灼伤了他的面庞。
可是现在的时钧脸上没有任何黯淡的神色,他故作轻松地说:最后的剧情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了,一大帮人跨国来抓我回去。嗯,转学去宾夕法尼亚之后,后来就没有再学了。
航船在无云的天空下不停地摇荡,阮雪榆长久地沉默着。
那些越过严霜、穿过大雪、透过暴风雨的岁月里,阮雪榆第一次觉得,自己也许并不是唯一的旅人。
重新学吧,我觉得绘画很好。阮雪榆说,补充道:你也很好。
时钧摇头:早就荒废了。我爸爸其实做得很对,只怪我那个时候太弱了,一个依附父母的人,根本不配追求什么理想。
他像是要去斩恶龙的勇士,坚定地说:阮老师,相信我,那样的事再也不会发生了。因为只要很快的时间,我就会彻底掌控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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