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如叹口气,道:就是不曾,我才这么跟你说。实不相瞒,我那神仙,前阵子又入梦来,说他要回天庭去,再也帮不得我了。
她言之凿凿,月色下,那张脸一本正经:日后,你就算有难,我也不可未卜先知。故而你须得万事小心,危险的事,切不可去做。
这话,她说得颇为真诚,可谓掏心掏肺。毕竟上辈子,她只活了十八岁,对世事的经验,明年就到头了。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漪如全然两眼一抹黑。
李霁看着她,神色毫无波澜。
不知为何,漪如越是摆出认真的模样,李霁越知道她在鬼扯。
走了便走了。他说,事在人为,怪力乱神乃最不可靠,不可迷信。
漪如知道他素来不信自己这些话,也不争辩,只说:就算这是怪力乱神,我说的道理也不差。圣上不喜欢你家,也不喜欢我家,否则,我父亲也不至于回到南阳老家里去。
喜欢。李霁声音缓缓,似在咀嚼这两个字,道,你觉得,圣上将高陵侯革职,撤销你和太子的婚事,只是因为不喜欢么?
他注视着漪如,纵然光照黯淡,也能感受到那目光的锐利。
于上位者而言,万物为刍狗,喜欢与否并无要,利弊权衡才是首位。他说,圣上那么做,不过是因为在那时,处置严家乃利大于弊,日后形势再变,严家又有了好处,你父亲自会风光还朝。
轮到漪如愣住。
她没想到李霁会说出这番道理来。此时的他,神色沉着,仿佛是一个真正的大人。
少顷,她干笑一声,故作轻松:你才多大,知道什么上位者。
自然知道。李霁傲然道,在广州,我父亲便是那上位者。我亦然。
第二百一十三章 离别(上)
漪如有些怔忡。
这些道理,她当然是明白的。上辈子在宝相庵里,她就已经醒悟了。
只是这些话从李霁嘴里说出来,让她有一种怪异的感觉。眼前这个人,年纪与她相仿,两辈子加起来,活过的日子比她少了一半,却跟她一样懂得了这般道理。他说他也是上位者,这一点也不错。而漪如自己却几乎忘了。
上位者。漪如也咀嚼着着三个字,道,故而上位者看人,只看有没有用,是么?
大体如此。
那么你呢?漪如看着他,你对待别人,也总是考量此人有无用处么?
李霁看她一眼,道:未必,要看那究竟是何人。
漪如仍然好奇,还想再问,李霁指了指前方:你再这般多话,宅子里的人就该听到了。
她只好闭嘴。
二人小心地开了院门,再关上。然后,像昨日一样,李霁送漪如来到那老樟树下。
林氏的屋子里,仍然亮着灯。
李霁将漪如手上的东西都接过来,而后,示意漪如上去。
漪如看了看他,攀上那树干,未几,往树下看去。
李霁已经把那些东西都放在了地上,抬头望着她,手臂微微张着。
心中倏而一暖,漪如朝着他笑了笑,而后,顺着树干踩上假檐,翻过窗台,回到房里。
她迫不及待地探出头,朝那树下张望,只见李霁已经将地上的东西都拿起来,复又抬头看了看她。
漪如挥挥手。
李霁微微点头,转身而去。
月亮仍挂在空中,风从远处吹来,带着湖上荷花的香味和露水的气味。月光下,李霁的身影穿过院子,翩然而去,未几,消失在屋舍之间的阴影里。
漪如望着他,少顷,将窗子轻轻关上。
第二日清晨,漪如一早醒来,满以为她会听到李霁在院子里练功的声音,可她在床上细听了一会,却发现寂静无声。
漪如披衣起身,把窗子推开一条缝,往外张望。
只见院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漪如讶然,忙穿衣下楼。
前堂里,容昉夫妇和李霁等人都在,却不是在用早膳。
容昉手里拿着一封信,正仔细看着,眉头微微皱起。
怎么了?漪如见状,心头浮上些不好的预感,忙问道。
阿霁父亲病了。容昉道,来信催阿霁回去。
漪如讶然,看向李霁。
只见他坐在一旁,也看着她。
是什么病?漪如走过去问,要紧呢?
是旧疾复发。李霁道,父亲有头疾,是许久以来夙夜操劳所致。这一次,他发病尤其厉害,故而催促我回去。
漪如见他神色沉沉,知道这定然不是小事,微微颔首。
林氏对李霁道:我父亲生前,也曾患过头疾,后来吃一副偏方吃好了。虽是民间土方,未必能治得了李公的病,但那些药材都非猛药,吃下去也无害。你不若带回去,有用无用,让郎中看一看。李公若是愿意,便试一试也好。
李霁颔首,道:多谢夫人。
众人说着话,李霁回广州的事,便定了下来。
既是急事,李霁也不能拖延,今日便要启程。
从扬州到广州还有许多路程。容昉对汪全道,那船上恐怕还要备上许多给养。你可列一张单子来,我让货栈中的人备了,即刻送去,也省得你们自己找寻,耽误时辰。
汪全忙拱手道:多谢容公。
漪如看着李霁,有些发怔。
众人原本打算在观音山多逗留几日,如今李霁要离开,容昉夫妇和漪如自然也不多待,吩咐仆人收拾行囊,回家里去。
李霁随身带的行李,本没有许多。但容昉夫妇却给他塞了好些,吃的用的,还有给李霁外祖父吕缙和长沙王的礼物,再加上船上补给的粮油米面禽肉蔬果,足足有七八车,都运了过去。
漪如这里也不闲着。
这是脂膏,上次跟你说过的,你都拿回去。她将几只锦盒堆在李霁面前,道,这两件是你的,这两件是给你父亲的,这两件是给王妃的,这两件是给你外祖父的,我都用笺子标好了,你莫弄混。
李霁看了看,有些不以为然。
这些日用之物,他们从来不缺。他说,你自己留着便是。
他们用他们的,我送我的。漪如道,我这些东西可讲究得很,都是特制的,男子女子用的不一样,年轻人和老人也用的不一样。在广州,就算买也买不到。
李霁不跟她争辩,又看看旁边一只漆盒:这又是何物?
假须。漪如将那漆盒打开,只见里面颇是精巧,竟有几层。每一层上面,都放着不同样式的假须,有长须,有短须,还有蜷曲的虬须。
最底下的一层,则是她给他贴假须用的阿胶,一块一块,码得齐整。
幸好我先前已经准备好,不然你走得这般急,我都不知道该去哪里凑齐这些。漪如将那漆盒阖上,道,这个,你以后出门都戴上,照我那般贴起来,神仙也认不出你。
李霁应下:嗯。
该说的话似乎都说完了,二人相视着,一时间无人说话。
阿霁,好一会,漪如道,日后,你还会到扬州来么?
会。李霁道。
漪如眉间松了松。
李霁却似想起了什么,将一只荷包摸出来,递给她:这个给你。
漪如认得那荷包。深蓝色的织锦做成,上面有水云暗纹,素净大方。那日他们去南市里逛,李霁这败家子就是随手从这荷包里掏出一片一片的金叶子。她打开来看,果然,里面还有些。
不要。她随即道,我又不缺钱,要你这荷包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