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许氏忽然来了。
严祺看到她的时候,只觉眼前一亮。
京中修宅子岂是随便之事。南阳侯冷下脸,我每回来,都住在此处,文吉尚且不觉麻烦,莫非弟妇倒要说三道四?
许氏仍旧微笑:岂敢,不过是觉得以二伯这般身份,又是叔祖,又是族长,到了京中,却要寓居在侄孙家里,传出去到底难免要被人议论。
有甚可议论。南阳侯假装镇定地喝一口茶,文吉孝顺,见我在京中不便,将我接到家中来,传出去都是美名。
议论的自不是二伯和文吉。文吉得了孝顺的名声,只怕崇郎却要被骂。许氏道,他在乡中可是声名远播,人人都说他如何有本事,在京中做了多大的官。可这般了不得,亲祖父来了,竟要将祖父送到别人家去,让别人来尽孝?二伯,可莫怪弟妇啰嗦,外面的人,谁管你是屋子住不下还是少了伺候的人手?任谁看在眼里,首先总会想是崇郎的不是。二伯一辈子最讲孝悌,又岂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一番话,竟堵得南阳侯无言以对。
他瞪起眼,旋即看了看严祺。
严祺忙道:五祖母所言甚是,不过前番侄孙也跟崇郎那边商议过,他说确实是宅中狭小,容不下许多人,托侄孙让叔祖住到南园里来。
许氏淡笑,却叹口气,道:我岂不知此理。不过常言道,人言可畏。二伯一番苦心,总不能让人误会了去。二伯说,这话对么?
南阳侯的脸色已是一阵红一阵白,将筷子放下。
严祺见南阳侯这神色,知道他若发作起来不可善了,忙对许氏道:五祖母堪堪来到,容侄孙带五祖母去安顿,洗尘用膳。
说罢,他向南阳侯辞别,扶着许氏离开。
许氏仍是一脸和气,从容地跟南阳侯行了礼,由着严祺带她出门。等离开了南园,她才终于变了脸,将严祺的手推开。
又不是断手瘸腿,扶什么。她冷冷道,我还不曾老到那等地步。
严祺道:是是,五祖母身体康健,行走如风。
莫嬉皮笑脸的。许氏道,我问你,这些年,南阳侯到京中来,都是住在了南园里?
正是。严祺道。
许氏哼一声,道:那吝啬贪婪的性子倒是一点不曾变,挂着个叔祖的名,就敢真的作威作福起来。这些日子,他可为难了静娴?
严祺忙道:这有甚为难,叔祖过来也不过小住,我等自当招待
话没说完,被许氏瞪了回去。
小住?她说,我看他带来了那么多仆人,家当也不少,可不像是小住。你啊,你父亲当年就是爱听别人说些拜年的话,谁的话说得好听就信谁,也不知吃了多少亏。如今你当了家,也该分清好歹才是。谁说他是你叔
祖,你就该事事听他的?须知这是高陵侯府,跟南阳侯一点关系也没有。
严祺素来知道许氏说话不客气。方才在南阳侯面前收敛些,尚且是夹枪带棒,惹得南阳侯一脸不好看。现在只有他在跟前,自然更是毫无顾忌。
五祖母教训的是。他赔着笑,侄孙都明白。
二人一路走着,没多久,到了容氏的院子里。
容氏正在榻上用膳,见许氏来了,露出喜色,忙要下来见礼。
不是外人,见什么礼。许氏笑盈盈地按住她,如今你最宝贝,好好躺着才是。
漪如听说许氏来了,又惊又喜。
先前她听说许氏来不了的时候,失望之极,正想着该怎么办,忽而得知许氏来了,可谓喜出望外。
她忙跑到父母的院子里,还没进屋,就听到里面笑语声声。
走进去看,果然,许氏端坐在容氏床前,手里抱着玉如。
漪如来了。看到她,许氏笑道,快过来。
漪如走过去,向她行礼。
许氏将她拉到身旁,看看她,又看看玉如,对容氏道:当年漪如出生的时候,我和文吉还为她到底像谁争起来。还是玉如容易认,这眉眼一看就是文吉的,嘴却是你的。
容氏笑道:我这三个儿女,最会挑拣的就是漪如。我和我父母,加上文吉和他父母,好看的地方都让漪如拣了,故而她看着谁都不像,又跟谁都有两分像。
许氏笑道:当年文德皇后也说漪如像她,疼爱得不得了。还说这般好看的闺秀,万万不可便宜了别人家,执意要将她跟自己孙儿凑对。
漪如在一旁听着,有些讪讪。
文德皇后是好心办了坏事。她恐怕也不知道,自己造就的是一桩孽缘。
第七十三章 关爱(上)
许氏安顿在了一处别院里,虽不如南园宽敞,不过跟漪如的院子挨着,也颇有几分景致。
南阳侯原以为许氏是过府来看看容氏,不曾料,她竟是住了下来。
当日晚膳,严祺设宴,将许氏和南阳侯都请去共膳。
不是说住在侄孙家里怕别人闲话么?南阳侯阴阳怪气,弟妇倒是不怕。
许氏不以为然:我有甚可怕。静娴产后将养,这家中大事小情都落在了文吉一人肩上,后宅里连个能帮忙的长辈也没有。我既进京来,又没有刚出生的曾孙要看望,自当过来帮一把。
这话明里暗里是讽刺南阳侯过来不帮忙只添乱,他脸上又有些不好看。
漪如乖乖地坐在严祺身旁吃菜,心情大悦。
再看严祺,他见二人话头又有些不善,忙小心翼翼地招呼他们吃菜,将话题引向别处。
漪如心底叹口气。
严祺是小事精明,大事糊涂,还有些愚孝,将父亲严孝之去世前的嘱咐奉若圭皋,对族中的长辈秉承孝顺二字。以至于南阳侯这样的人,占起他的便宜来理直气壮,他还要笑脸陪着。
至于容氏,虽然在别的事上常规劝严祺,但在这事上也是能忍则忍,不让严祺为难。
而在漪如看来,南阳侯进京来住在他们家,里里外外捞点好处,其实并非什么大事。让她不可容忍的,是他一直想插手严祺后宅,以子嗣单薄为名,逼着严祺纳妾。
这件事,漪如其实并不觉得父亲做得不好。
在她见识过的人家里面,无论是高门贵胄之家还是小门小户,像严祺这样对妻子一心一意,相敬如宾的丈夫,殊为罕见。在与容氏成婚之前,严祺是个有名的纨绔,今日的恶名,也大多是当年留下的。而在容氏嫁给他之后,他信守承诺,虽然仍旧狐朋狗友一堆,但让容氏厌恶的习性通通改了。就算出去聚宴玩乐,严祺也从来不拈花惹草,仆人们在私下里笑他,说他被容氏管成了个柳下惠。
但就算严祺不在意,子嗣之事,也是容氏的心病。当年跟严祺成婚,她其实也是如履薄冰,严祺对她好,她心中明白,便一心一意地想要做得无可指摘。但肚皮里生出什么,向来不遂人愿。就算容氏吃斋念佛,各路神仙按时孝敬,最后也只有严楷一个儿子。
玉如出生之后,南阳侯揪着机会,拉上族中一干长辈劝说严祺,让他纳妾。见严祺不为所动,他们就从容氏这边下手。
容氏到底有心病,被各路红脸白脸轮番劝说,终是心动了。她虽然没有接受南阳侯那边的安排,却还是做主给严祺纳妾,寻觅人选。恰好有一回,皇帝到严府来跟严祺喝酒,听得此事,随即赐下了两名美貌宫娥。而后,随着严祺步步高升,各路想讨好严祺的人也不断送人过来,容氏也来者不拒,通通收了下来。
漪如记得,就是家里来了许多妾侍之后,容氏和严祺的关系就开始日渐冷淡下来。她还记得,在皇帝赐下美人之后,严祺曾跟容氏爆发了一场争执,二人许久也没有说话。
而奇怪的是,这些妾侍竟然一无所出。直到最后,就算严祺和容氏已经分居多年,他的儿女也只有容氏生下的三人。京中关于严祺的笑料,又多了不举这么一桩,传得到处都是。
话说回来,漪如并不希望容氏和严祺闹成上辈子的模样,故而决意对南阳侯严防死守。
有许氏在,南阳侯这晚膳自是吃得不大愉快,放下筷子之后,他说要到园子里走一走消消食,便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