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实在想不明白,这个孟息到底有什么魅力,能让他们不苟言笑的小师弟对他呵护有加、关怀备至。
孟息并不在乎他们的看法,他现在有了自己的心事,捉摸不透的心事。
林风叹注意到,孟息最近有些不对劲。
往日里都是孟息自顾自地悠闲,林风叹的目光跟着他转,现在孟息却时不时地偷偷看他一眼,面色复杂,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天,孟息正一个人坐在房里,看着手中的小瓶子发愣,连林风叹走到了身边都未曾察觉。
“这是什么?”林风叹问他:“我好几次看见你盯着它发呆了,是什么宝贝?”
孟息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把小瓶子塞到怀中藏好,闷闷道:“没什么,一个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林风叹也不多问,将手里的托盘放在他面前桌上,道:“你不到饭厅用餐,我给你端到屋里来,趁热吃饭,一会儿就凉了。”
可能是他的关怀太自然太熟练了,孟息的心突然抽起来,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抬起眼来,拿复杂的目光锁着对方:“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林风叹被他的眼神看得有些愣,静了半晌才说话:“没有为什么,就是想这样做。”
“呵。”孟息垂下眼,拈起汤勺搅了搅碗里的粥,却实在没什么胃口。
“你还记得吗?”他突然说:“我们还小的时候,在金陵城里,天寒地冻的饿肚子,你生了病起不来,我去要来了一碗r_ou_,你吃了,病就好多了。”
他歪起嘴角笑了笑:“你问我r_ou_是哪里来的,我骗你,说是偷了死人r_ou_给你吃,其实,那是一个好心的女人施舍给我的,她是个真正的好人,给我r_ou_吃的时候,她没有图任何回报,单纯就是想救我,救我这一条低贱的命。”
“可惜这个世上,好人真的不会有好报,这个好心的女人后来死了,让她死掉的,很可能就是她的善良。”
他带着一分嘲弄看向林风叹:“你后来一点r_ou_都不沾,是不是那时候把我的话当真了?”
他叹了一口气:“小林子,你真老实,你为什么要相信我?我本来就很爱说谎话。”
林风叹被他这副反常的样子吓住了,在他的印象里,孟息是个没心没肺的,从来不爱追忆往昔,可现在……
孟息还在继续说:“其实我曾经想过,我是不是一个灾星?我的命辰八字是不是写好了凶煞?因为每一个对我好过一点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林风叹握住他的肩膀:“不是的,你为什么要这么想?我愿意一辈子对你好,我不是好端端的?”
孟息摇着头,唇边挂着笑,有些苦涩:“不,小林子,你不懂。”
笑完了,他又抬起眼来,直直望进林风叹的瞳孔深处:“你告诉我实话,你突然对我好,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事?”
林风叹又是一怔:“……想起什么?我本来就没有忘过什么。”
“我说的不是这辈子、这二三十年,”孟息平日里对一切都满不在意的眼睛,突然变得极其认真,认真到让林风叹心慌,“我说的,是想起前世的那种。”
这话让林风叹彻底呆住了:“你……你知道……”
他的反应让孟息心中有了答案,孟息不等他说完,又问了下一个问题:“你对我好,是因为愧疚吗?”
愧疚?林风叹无法否认这个词,他的确有内疚,因为自己的一厢情愿,害得那个人道尽途穷,从清白干净的云端上,生生跌进了万劫不复的污泥里。
可那些隔世的情绪,与他现在对孟息的好无关,他现在想守护的,是眼前的这个人,不是前世的影子。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孟息点点头:“好,我明白了。”
明白?他明白什么了?他明白的,是自己所想的那些吗?
一间不大的、石头做的屋子。
这间屋子现在从里面上好了门闸,是孟息特意要求的。
现在在这间紧闭的屋子里,只有孟息和林风叹两个人。
孟息倒了两碗水摆在桌上,如果可能,他其实更想用酒,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觉得醉是一件好事,比清醒着好。
可惜的是孤宿峰没有酒,他只能准备两碗水,一碗给林风叹,一碗给自己。
水也不只是水,里面还掺了神仙给的灵药,只不过,这灵药喝了并不能叫人羽化登仙,说不定,还会让人堕入地狱。
林风叹不明所以,按孟息说的,跟他一样将碗中的水饮尽。
他看看紧闭的门扉,再看看坐在床沿的孟息,不解道:“我们这是要做什么?”
孟息轻声道:“解决愧疚最好的办法,就是偿还。”
不等林风叹再问,他已经开口为他释疑:“我们刚刚喝下的,是神仙老爷给的仙药,喝完这个药,你再与我做那个事,便可以把你的灵根移交给我。”
他的语气冷冰冰,没什么起伏:“你愿意吗?为我去死?”
林风叹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像是被人当头敲了一木奉,脑袋里嗡嗡的作响。
“你要……我死?”他难以置信地问。
孟息讪笑一声:“怎么?果然不愿意?”
“可是,”林风叹流露出真切的担忧,像剖心剜肺一样的赤诚:“可是我死了,你在这世上孤零零一个,谁来护着你?”
轰!——仿佛山洪冲垮了原以为坚不可摧的城门,孟息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被这样一句话震得指尖发麻。
他缄默着,握紧了拳头,慢慢收起那一丝动容,重新用冷硬无情将自己武装起来。
“你c,ao心得太多了,”他不屑地说道:“我既有了你的上等灵根,还用得着谁来保护?”
林风叹呆呆地站着,从头顶凉到脚趾尖。
孟息像是终于不耐烦了,他猛地站起来,揽着林风叹,带着他一起倒在了那方不怎么柔软的床榻上。
林风叹在上方,低头看着孟息。
人在无法完全掌控局面的时候,伪装往往不太牢靠,孟息移开目光,流露出些许骨子里的不自在。
这个时候,这个不自在的孟息,他的模样终于不那么刻薄,甚至还显出几分无法忽视的英俊与可爱来。
不过,他真的是个善于伪装的高手,很快,他就藏好了那一丝不自然,扭转回来,直视着林风叹的双眼,嘴角勾起,似乎是个无情无义、比石头还要冷硬的人。
可是林风叹无法忽视孟息的那一分可爱,那藏在伪装后面,最真的一点。
孟息无知地眨着眼睛,轻轻地,每一下都像小槌敲打在林风叹心上。
林风叹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起了一些变化,变成了一个空空的木鱼,木鱼被人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响出隔绝红尘的声音。
可他的心并不能隔绝红尘,反而在情爱里颠簸着,快要支离破碎了。
孟息望着对方痴迷的双眼,薄俏的嘴唇朝一边勾起。
他像是满不在乎,又像是羞于启齿,他气若游丝地问:“你是想亲我吗?”
是的。
是的,林风叹的内心在诚恳地回答,那么坚决,仿佛是上一世就有的执念,这执念那般深重,把孟婆的汤喝尽了,都没有忘掉。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他沉默地望着孟息,像是在对方的一个答复——
等到孟息回应了,这个炽烈的、与爱挂钩的吻,才会落下去,而一旦落下去了,总会烫伤些什么。
他已不能再任性,不能凭着自己的意愿,要对方承受这要命的热烈。
孟息把他的犹豫和挣扎尽收眼底,他笑着,斩铁般坚决:“我不愿意。”
他的笑容突然收了,只余下厌恶:
“林风叹,我不愿意,我不能跟你在这里你情我爱,我要求仙道,我要成正果,你想拖我的后腿吗?想让我继续在这世上,活得比蝼蚁还卑微,比臭虫还惹人嫌恶?”
林风叹惶恐地摇头,不,他怎么能继续自私妄为,怎么能再为难他呢?这样的错,他已经犯过一回,不能再犯。
孟息无悲无喜地看着他:“那你会帮我吗?帮我迈入仙道?”
面无表情的孟息,真像那个人,那个绣在了画像里,画布都能熠熠生辉的人,可他不是那个人,他只是孟息,他的孟息。
林风叹贪恋地看着,点着头:“当然,你想要,我当然会帮你。”
孟息又笑起来,像是发自内心的笑,这笑让他显得有些天真,就像个刚讨到了糖的孩子。
他笑着说道:“太好了。”
他立刻伸手去解林风叹的衣襟和腰带:“你知道怎么做吧?把你的修为和骨殖给我,趁着这个机会,你还可以享受一番这丑事的快乐。”
他像个毫无廉耻之心的人,也是个最最绝情的人,他催促着林风叹:“你怎么还不动?你舍不得?”
林风叹不说话,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舍不得的是什么。
是继续陪伴这个人的机会吗?还是他这两世波澜不惊的生命里,格格不入、又唯一值得一提的爱情?
他喟叹着低头一吻,只轻轻地在对方唇上一碰,很快又离远了,怕对方生气似的。
往日里不苟言笑的嘴角带着些可怜的笑:“我死了,你会哭我吗?”
孟息整理好衣衫,冲出门去,才走下回廊,便遇上了刚刚赶回来的阮梦深。
阮梦深一身苦涩的药味儿,立在廊下,慢慢地朝孟息伸出手,那细瘦伶仃的手掌里,躺着一颗光芒流转的珠子。
孟息看向他:“做什么?”
“这是给你的,有了它帮忙,你可以更好地筑基修炼,”阮梦深道:“不过,不好的是,它可能会让你想起一些……远到前世的记忆。”
孟息面无表情地看着,半晌,才撕扯似的笑了笑:“你来晚了,我现在已不需要了。”
阮梦深愣了:“是不需要修炼的根基,还是不需要这些记忆?”
孟息本想说都不需要,可他犹豫了一瞬,话出口变成了:“它真能让我想起前世的事情?”
他突然有了一些不该有的好奇,前世到底是什么样子,能让林风叹那般放不下?
孟息的神态语气有些不同寻常,阮梦深注意到了,却不敢猜测发生了什么,只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是。”
“好,”孟息伸出手:“谢谢你,我要了。”
他拿了东西便要走,阮梦深在背后叫他:“你不留下吗?”
孟息摇摇头:“我不喜欢这里,这里也不会欢迎我。”
“当年没有按约定带上你,”阮梦深恳切道:“是我对不住你。”
孟息停住了脚步,孤宿峰很安静,静默的人只能听见风中的松涛声响,窃窃私语,远似天边。
“不,你并没有对不起我,”孟息不以为然:“我现在很好,这就是我本该拥有的命运,属于我的,我已经拿回来了。”
孟息离开了孤宿峰,他走入了尘世中,走到了大街上,他每踏出一步,都能感受到自己渐渐轻盈的步伐。
他知道,自己终于拥有了一副上好的灵根,而这灵根,将成为他往后修行飞升的基石。
他感受着身体的畅快和心情的愉悦,慢慢忽略那些陌生的亢奋酥麻、那些陌生的奇怪情绪。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仍在微颤的手指,自嘲地笑:“孟息啊孟息,你真是个无耻又没用的人,你在做什么?竟险些掉进人家的温柔陷阱里去。”
他握紧了那只拳头,仰起头来,继续以高傲的姿态在芸芸众生之间行走,他要飞快地忘记那些糟糕的过去,忘记那些不该有的眷恋和饕足,忘记这只手掌里残留的最后一丝温热。
他会出人头地,他会青云直上,他再也用不着依靠任何人。
直到有一天他修成正果,成为那九天之外无忧无恼的神仙,到那时,再也没有谁会追究他不堪回望的曾经。
孟息本来步履生风,可就在某一瞬间,他的大脑炸裂一般地疼痛起来,许多陌生的画面飞快闪现,让他惊慌不已、步伐紊乱。
他跌跌撞撞地冲进街边的小酒馆,抢过一把椅子坐下,缓冲自己不稳的身形。
小二热情地凑上前来,看他这副混沌不明样子,关切道:“哟,客官,您是喝醉了吧?都醉成这样了,就不要喝酒了,小的给您上一碗醒酒汤,您稍待!”
醒酒汤上来了,在黑陶小碗中轻轻摇晃,高深莫测的,像是什么不知名的毒药。
孟息似乎已经呆滞了,他伸出手来,端起醒酒汤一饮而尽,他的心中空茫一片,喜?谈不上,悲?并不曾。
他忽的站起身来,转身往外走去,他只想远远地离开,到此为止,他从此再不去想过去的事情,此生是此生,往世是往世,过去了,便过去了。
可大脑不听他的使唤。
前生离象真人的记忆依然在渐渐苏醒,每增加一分,便多一分的痛苦。
那长达数百年的冗长回忆,往孟息的脑海里猛钻,就像是要把一片浩荡的江河,生生装进一个小小的酒壶里。
前世恪守的道义良知,也变成了滚烫的火舌,炙烤着他卑劣的今生。
大脑一时无法承受如此之多的信息,变得有些麻木迟钝,孟息失魂落魄地望着秋风四窜的街道,神思恍惚。
小酒馆外,有一个雨巾风帽的游方道士,立着张“醒世仙人”的幡子,开摊卖些稀奇古怪的纸符丹药。
围观的幼稚孩童指着他的“仙丹”瓶子,天真地问:“道士道士,吃了你的仙丹,能变成神仙吗?”
那道士也不老实回话,只唾星四jian、摇头晃脑地唱,不知是什么打油诗,神神叨叨的,难听得很。
道士唱道:
“神仙神仙,世道弥艰,
你想成神,他想升仙,
修行在人,得道看天,
大梦填渊,叹息万千,
雷雨惊寒,风刀霜剑,
半亩仙山,尘缘难剪,
凡心不断,欲说难言,
神也难堪,仙也难堪,
落入凡间,数载十年,
两手一摊,了却前缘,
今生过完,奈何桥边,
黄汤一碗,不敢下咽,
才道是,后土皇天,溃不成仙呐。”
孟息本来只是木木地听着,可渐渐地,也不知道是哪句唱词刺到了他的神经,他突然发疯似地颤抖起来,毫无预兆地冲上前去,将那道士的摊子掀了个底朝天。
看热闹的孩子们被他骇得惊呼逃窜,道士气得吹胡子瞪眼,上来扭他的衣领。
可这些孟息都看不到、感觉不到了,他的眼里忽然涌出泪来,不知道是为谁哭。
☆、年少时分
隆冬腊月的天气,瘦弱的男孩儿趴在井边打水,木桶落下去,砸碎了底下水面的薄冰,那声音清脆细小、低不可闻,却将男孩震了一个哆嗦。
太冷了,结了冰的井水,这得多凉啊。
他身上只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小褂,手指头冻得乌青发紫,冻疮也破了,结成了痂,袒露出来的半截细胳膊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血口子,已有了溃烂的征兆。
这男孩看上去七八岁年纪,虽然瘦小肮脏,脸蛋却生得很秀气,眼尾飞扬,眉清目秀,若生在好人户里,还是个自成风流的俏公子。
可眼下,他却只能是个贫贱落魄的乞丐娃,妍皮裹了痴骨,叫人可惜。
这正是年少时的孟息了。
孟息嘶嘶地吸着气,艰难地把半桶水从井口里提上来,他看着水,半天没有勇气掬起来擦洗。
这时候,另一个男孩子突然从他身后冒出来,约摸也就十岁左右,冷着小脸道:“你洗不洗?不洗让开,我先来。”
这孩子也是鼻青脸肿、满身伤痕,孟息看着对方还在淌血的嘴角,愣愣地让开了。
这男孩子真吃得苦,捧起带着冰渣的水就往脸上扑,麻利地将脸上的血污洗净了,抬起头瞥孟息一眼,重新打了一桶水,哐当放在井沿儿上,道:
“在外面站得越久就越冷,早些收拾了进屋去。”
第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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