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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连连摇头,羞得满面通红,扭扭捏捏说不出话来,他似有所悟,又掏出一叠交钞放在桌上,站起来提起那篮梅花,一言不发转身而去。
“将军!”她颤声叫住他,羞得眼中泛起泪花,“我不要钱……我,我愿……侍奉将军……”她声如蚊鸣,脸像是烧熟了一般烫,难堪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滚下来。
他愣了愣,摇摇头:“不必如此,我身为朝廷命官,杀贼安民本是职责所在。”
“我不是为了报答您的救命之恩。”她尽全力鼓起勇气,仰头凝视他英武的面容,“我一直跟着您,从莱州到沂州到密州再到汴州……我本想,只要每天能远远地看您一眼就够了,谁知道您每天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我……我想陪着您,那您就不会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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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想一想,三日之后给你答复。”临别时,他目光似有闪动,却毫无喜色,沉默良久,最后这样承诺她。她忐忑地等待着,第三日上,终于等来了济国公府的彩轿。
她从侧门被抬进后院,扶着婆子的手,做好了被威吓甚至刁难的准备,大气都不敢出,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地,不敢抬头。
“起来吧。”一把端雅稳重的声音柔和地响。
他的妻是个十分美丽的女子,虽然人至中年,依旧肤若明珠,腰如约素,一身绛色暗纹织花长褙子庄重得体,目中的和善与唇角的亲切更为她雍容高贵的气度添了几分平易近人的温柔:“院子我已收拾好了,你去看看合不合心意,若有什么缺的,只管叫人来告诉我。”
芙蓉锦,鸳鸯帐,红烛旖旎,满目琳琅,他遣退婢女,在灯下默默枯坐,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惴惴不安地站起来,他却又歉然笑了,温柔地握住她的手,轻轻道:“夜深了,咱们歇息吧。”
她娇羞脉脉地攀着他宽厚的肩背,感受前所未有的亲密与温存,缱绻间,他突然停下来,怔忡道:“外面什么声音?是哭声?”她侧耳静聆,只听到深巷夜传更漏,羞涩地嗫嚅:“没有呀……”他回过神,自嘲地笑了笑,俯身重新抵住她,孔武有力,又极尽温柔。
一连几十日,他夜夜宿在她房中,最后连下人们都开始窃窃私语:“都尉十几年不肯纳妾,一开荤就像中邪似的,长主怎么受的了?”她从惊喜到害怕,怯怯地问:“您不去看看长主么?”他不答,只低头吻了吻她,然后横抱起她走向红绡帐。
他奉旨远征后,长公主立刻来到小院,她以为到了秋后算账的时刻,缩在房中瑟瑟发抖。“将军定能平安凯旋,且放宽心,眼下你的身子最要紧,有什么不舒服,或者想吃什么,只管告诉我。”仆妇走来低声耳语几句,长公主双眉微蹙,缓缓起身,却对她柔声道:“别怕,我去去就来。”
她看着乌沉沉的汤药,惊恐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不敢哭出声,更不敢求饶。长公主苦笑叹息:“你这孩子瞎想些什么呢……”贴身的侍女忍不住道:“戴娘子也忒多疑了!如今皇太孙病重,所有太医连民间名医都集在宫里,一概不许出来的。长主拿帖子请不到,亲自进宫恳求官家,这才求了王太医来给娘子安胎,难道她会害都尉的孩子么?”
阵痛越来越剧烈,她痛得意识涣散,只剩下一点模糊念头:一定要生下他的孩子,一定要等他回来……凭着这一点意念,她竭力对抗着撕裂般的、令人窒息的痛。
醒来的时候,房中残灯如豆,映照着长公主疲惫的面容:“感觉怎样,还很疼么?”又抱来一个红绫襁褓,柔声道:“孩子像你,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她颤抖着抱住熟睡的小小婴儿,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长公主握着她的手,轻言细语,宛若春风:“你是不知道,他盼女儿盼了多少年,等回来看见小囡囡,定要乐疯了。”她怯怯不舍地看了一眼襁褓,长公主又了然微笑:“我没养过女儿,只怕照料不周到,还是辛苦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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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高兴得几乎发狂,铠甲都等不及卸,双手捧着香香软软小粉团子,怎么都疼不够爱不完。她倚在床头娇笑:“咱们囡囡等着爹爹回来起名字呢。”他的笑容滞了一滞,面上仍笑着,目光却渐渐黯下去,沉吟道:“就叫——纨纨。”
她因还未出月子,小心翼翼地提议他去长公主院中,他却叫侍女搬了张卧榻来,执意与她同室而眠。伺候她的婆子不禁感慨:“娘子好福气!从前长主生下三位公子时,都尉也是这般陪伴,一天都不肯分开,如今待娘子也是如此,可见是动了真心了。”
没过几天,他又被一纸皇命调任徐州,长公主来看她,依旧端庄平和,没有一丝嫉色。倒是她过意不去,讪讪半日,词不达意;长公主微微一笑,与她并坐在纨纨的摇篮前,娓娓叙述他的喜好,一饮一食、一带一履,乃至弓马游艺、书本章句、兵家人物,无不详细入微。她惶惑不安:“长主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长公主温柔而诚恳:“傻孩子,我都这把年纪了,还会与你争风吃醋么?你伺候好他,也是为我分劳。”
往后的岁月里,他常有征战,她逐渐适应了与主母相依做伴的日子,有时也不得不感叹,自己的命实在太好,夫君是天神般威风凛凛的伟男儿,主母大度得异乎寻常,待她似妹似女,谆谆开导,循循善诲,毫无保留地教她博取他的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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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定元年秋,南征北战的间隙里,他终于在京过了个重阳。那天,他称病未赴宫宴,在家亲手给纨纨扎了个小秋千,喜得纨纨拍着小手咯咯笑个不停。
福慧进来的时候,他两鬓簪着红艳艳的茱萸,手里捏着块重阳糕,大笑着躲闪小女儿揪他胡子的小手,宠溺地道:“小纨纨,爹爹输啦,糕儿是你的啦。”纨纨接过重阳糕,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扑闪着,塞到他嘴边,奶声奶气地撒娇:“爹爹吃!爹爹吃!”她立在一旁看父女俩亲热个没完,唇角含笑,心满意足。
看到福慧,他的神情有一瞬间的狼狈,转瞬又恢复如常,不动声色地摘下小女儿横七竖八插在他头上的茱萸,淡淡道:“何事?”
福慧的沉稳一如其主:“沂国长公主听闻都尉抱恙,十分关切,送来许多滋补药材,长主命奴婢交给戴娘子。”他的目光一颤:“琼章她……还送来什么没有?”福慧双目低垂,仿佛无限悲悯:“送了些菊花,长主说开得喜庆,摆到公子们书房里去了。”
夜里,他醉得厉害,她拿湿帕子给他擦脸,指尖爱怜地抚过他英挺的眉眼,那是她平日里只能仰视的容颜。他含混地咕哝了一句,抓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神色无限依恋,侧身蜷卧着,像个脆弱的孩子。
她蹲下来,下巴抵在床边,痴痴地凝视他,心底的柔情如丝缠绕,今生与他肌肤相亲,血脉相连,还有这一刻静谧相守,她已再无所求。
突然,他又模糊低喃了一句,两道浓眉痛苦地皱起,一滴泪从他眼角落下来,滑过鼻梁,没入鬓发,迅速消失不见。她愕然,缓缓伸手确认那湿润的轨迹,又听他低唤了一声,这次她听得清楚,是两个字——昭齐,抑或是朝琦?像是女子的名字。
她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长公主事无巨细地交待了他所有喜恶,却从未提起过他曾有过心爱的女子。她自然也不敢问,更不敢去问他,只能隐去名字悄悄问府里的老婆子。
“没有!”那婆子斩钉截铁,“我家公子从小读书练武,胸怀大志,父母管教又严,从不沾花惹草。后来成了家,就一心一意地对长主,外州做了几年刺史,一个相好都没有,成天就知道给长主写信。有些烂舌根的笑话他夫纲不振,他理都不理;长主贤德,早劝他置几房妾室,他一直不肯,哪来什么外面的女人?!”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