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拜,二拜,三拜,合手放掌,额头磕地,虔诚如敬拜神明。
陈明,借刀一用。他摘下束发的发带,马尾散落。
陈明迟疑,终究将腰间佩刀取下,递给他。叶十一只用了靠近刀柄那部分,削铁如泥的御赐好刀,碰一下发丝便齐刷刷断落。
叶十一放下刀,将那一绺置于蒲团前,望向祖宗牌位,沉默良久,起身道:走吧。
陈明让开道路,叶十一出了祠堂,天光刺目,他眯了眯眼睛。
清扫的仆人已经在银杏树旁打扫了,扫帚刷刷扫过青石板,落叶萧萧。
转身要走,那仆人忽然叫住他:嘿,小美人!
陈明长刀铮然出鞘,叶十一闻声回头。
姓刘的匪头将扫帚扛上肩膀,一身叶家奴仆的粗布短褐,笑嘻嘻地跑上前来。
陈明愣住了。
起初的惊讶后,叶十一回神,微蹙眉头:刘匪头,你怎么来长安了?匪窝被人一锅端了?
呸!刘匪头啐:瞧瞧你,说的什么丧气话。好歹差点做了本大王的压寨夫人
陈明的刀光雪亮。
刘匪头连忙改口:不是,不是,别介别介,别动手啊,官爷有话好说嘛,嘿嘿。
他看叶十一,挠挠后脑勺:这不西域商队路过,我们本来要打劫的,瞅着他们来长安,爷善心大发,就放过他们了。
哦,叶十一猜到了,顺便让他们带你来长安。
小美人真聪明。刘匪头拍手:是啊,他们才有通关文牒。听说长安好山好水,遍地金银财宝美女如云
叶十一打断他:那你怎么进了叶府?
刘匪头掬一把辛酸泪:商队那帮狗东西见我势单力薄,一些银两就将我打发了。长安吃住太贵,那点银两连进花楼都不够,恰好叶府管家买奴仆,你又是
他上下打量叶十一,笑容愈发灿烂,搓搓手凑近:小美人,你是叶将军吧。你走后我跟人打听了,镇北将军里,就属你最年轻
陈明推开他:不可无礼。
官爷,刘匪头诚恳地说,您有所不知,我和他已经结亲了。我们两口子说话,要不您,边儿呆着去?
胡言乱语。陈明呵斥,黑着脸心想,匪就是匪,跟胡拔山一个德性,就没个着调的正形儿。
但是刘匪头的样貌,让陈明感到极度的不安。虽然不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但锋利的眉眼足以以假乱真,没有那么像,却有些诡异的相似。
是站在远处,晃眼一看,会乍以为是一个人的程度。
离开叶家。叶十一的语气并不温和。
陈明回头望向他。
实际上,只有在边塞时,才会恍然察觉,哦,叶十一是皇帝亲封的戍边大将军。
回到长安,他那番相貌不让人觉得是双手沾满鲜血的将军,反而更像一座摆在帝王身边极易碎的青瓷花瓶。
叶十一在长安,也从来不露出冰冷的一面,他知道这里是长安,远离风沙荒芜鲜血与战争,沉浸在繁华温柔乡中。长安居大不易,这里的人都在想着,该怎么留在长安,仿佛长安包容了他们的一切。
所以回了长安,要恭谨谦慎,要明礼克己,不能动不动喊打喊杀,不能把边塞那套粗鲁与随意带回精致的长安。
咱们走吧。陈明没来由地不安。假如放任叶十一和这流匪交谈下去,保不准李固那儿要出点事。
等等,叶十一抬了下手,示意陈明稍等,注视着刘匪头,你不能在叶家。
为啥?刘匪头不理解:我来长安后,可规矩了,一没抢钱二没打劫三没逛窑子
叶十一看着他,欲言又止。
叶家收留流寇,传出去不好,而且,刘匪头和皇帝样貌有些相似处,被李固看见了,平白为叶家带来猜忌。
这时候,刘匪头充分发挥他的流氓特性,一副如果叶十一赶他走他当场就抱大腿的架势,表示坚决不会离开这份好不容易得来的工作,而且是在叶家。
叶十一无语:那你切忌惹是生非。
刘匪头大了胆子,伸手去牵他衣袖,挑着眉毛笑嘻嘻:小美人,咱俩第一回 见面,你是官我是匪,你却不打我,还随我回去。师爷说你最后看我那眼神
不等叶十一出手,陈明铁青脸色,拔刀挥向他。
刘匪头眼也不错盯着叶十一,除去一开始视线在陈明身上停留须臾,接下来他始终看着叶十一。流匪的眼神不会文绉绉的掩饰,那眼神里分明是赤.裸裸的觊觎。
凛冽刀势卷起风声,刀刃雪亮如一道突如其来劈下的闪电。只须臾间,那刀距离流匪的喉咙不到方寸。
叶十一眨了下眼,刘匪头纵身后退,比兔子还灵活,宛如矫捷猎豹,在丛林中遭遇了足够多的危险,磨炼得警惕而狡黠,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陈明手下逃出。
刘匪头一口气窜到银杏树上,冲陈明挤眉弄眼:官爷,你的刀子不够快。
下来。叶十一狭眸。
不,刘匪头指着陈明控诉,他打我。
陈明:
叶十一没回头,眼珠朝身后的陈明斜了斜。陈明收刀入鞘。
刘匪头抹了把额发,似乎完全不知廉耻为何物,自信道:你喜欢爷,小美人。
陈明作势又要拔刀,他比叶十一还急:匪徒之辈,言辞戏弄我朝大将军,死罪难逃!
我们师爷看人很准。刘匪头搬出证据:他说,你对爷一见钟情。我不远万里来长安找你,在你家扫了大半个月的地,可算见着你人。
叶十一看着他,淡淡地,扯了下嘴角:你下来吧。
刘匪头盘腿坐在枝干上:你上来,我要和你说话,就咱俩。
狡猾的匪徒不吝用上威胁伎俩:否则爷就赖你家,不走了!刘匪头兴奋地搓搓手:咱俩结亲了,你家就是我家,我家也是你家。
将军怎么可能与你这样的流寇结亲!陈明厉声呵斥。
刘匪头站起来,一手扶树干,一手自信叉腰:我拐回去的,就是我的。
叶十一朝银杏树步去,陈明拉住他:十一!
没事,去去就回。
陈明着急:陛下要你两个时辰内回去!
我不是他的臣了。叶十一想起自己割断的头发,幽声道:以后,也不必听他的话,照他的吩咐。要打要罚,悉听尊便。
陈明攥着叶十一的手腕,只觉得那腕子比从前细上许多,干瘦得能一把摸着骨头,皮肤冰凉得像刚从冰水中捞出。
青丝随风起伏,叶十一抬头,望向那与李固眉眼相似的流匪。
流匪不怕天不怕地,抢过皇亲国戚,拐过李朝将军,成天笑嘻嘻一副没脸没皮的模样。
不像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从来不笑,板着脸坐拥天下,间或笑一下,则必是阴险,戏谑,戏弄。帝王心,海底针,谁也摸不清。
而流匪似乎从不藏心眼,轻易地能从他的表情和举动,看穿他心中所思所想。